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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教他怎么唱,决不会挑眼。那五教了一个月,还没教完一出《二进宫》,解放军围城了。两边不断的打枪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国民党拉去当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战壕也受不了!死说活说要下两袋面来,离开飞机场,找个大车店先住下。这两袋面怎么弄走呢?跟大车吧,已经没有奔城里去的车了。雇三轮吧,三轮要一袋面当车钱,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时,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大腿唱《文昭关》。唱了两天,头发倒是没白,可得了重感冒。接着又拉痢疾。大车店掌柜心眼好,给他吃偏方,喝香灰,烧纸,送鬼,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瘦的成了人灯。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净。剩下一袋给掌柜作房钱。掌柜的给他烙了两张饼送他上路。就这么点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门。
来到家门口,大门插着,拍了几下门,里边有了回声,一个女的问:〃谁呀!〃那五听着耳熟,可不像云奶奶。看看门牌,号数不错。就说〃我!〃“你找谁?〃
“这是我的家!〃
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是个年轻的女人。两人对脸一看,都哟了一声。还没等那五回过味来,那女人赶紧把门又推上了。
那五使劲一推门,一个踉跄跌进门道里。那女人赶紧又把门关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爷,咱们远无冤近无仇的,您就放我条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贾凤楼干的,我是他们买来挣钱的,没有拿主意的份儿呀!〃“别,别,凤姑娘,您这是打哪儿说起。我没招您惹您,您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云奶奶这时候赶到。直着眼看了一会儿,先把凤魁拉起来,又把那五扶起来。把两人都叫进屋,才问怎么档子事。那五说:〃我差点没死在外头,好容易挣命奔回来,我知道是怎么档子事?〃凤魁这才知道那五确是这一家的人,不是来抓她的,后悔吓晕了头,再也瞒不住自己身份了。这才说她租云奶奶房住时隐瞒了真情。她从小卖给贾家,已经给他们挣下了两所房子。现在外边城围得紧,里边伤兵闹得凶,没法演唱了,贾家又打算把她卖给石头胡同。楼下醉寝斋主暗暗给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来的。先在干姐妹家藏着,后来自己上这儿找了房。说完她就给云奶奶跪下磕头说:〃我都说了实话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给贾家图个谢礼也在您!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这世我报不了恩,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您。〃云奶奶叹口气,拉起凤魁说:〃我也是从小叫人卖了的。
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撵出去了。你一没家里人看你,二没有亲朋走动,孤身一人,听见有人敲门就捂心口,天天买菜都不出门,叫我给你带,我是没长眼的?早觉着你有隐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着哭鼻子抹泪,咱娘俩又没处长,我不便开口问就是了。我没儿没女,你就作我闺女吧。不修今世修来世,我不干损德事!〃凤魁痛痛快快的叫了声:〃妈!〃娘俩搂着哭起来了。那五说:〃你们认亲归认亲。这凤姑娘总这么藏着也不是事,纸里还能包住火吗?〃云奶奶说:〃你看这局势,说话不就改天换地了?那边一进城,这些坏人藏还藏不及,还敢再找人?放坏?〃那五沿途过了解放军几道卡子,看到了阵势。点头说:〃这话不假,那边兵强马壮,待人也和气,是要改天换地的样儿。〃云奶奶问凤魁和那五是怎么认识的。凤魁不肯说,云奶奶生了气:〃你还认我这妈不认了?〃凤魁说:〃少爷就是听过我的玩意儿。〃云奶奶说:〃不对,那不至于一见面你就吓得跪下!〃凤魁无奈,只好遮遮掩掩的说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经过。
云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也不说,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边又搓手,又跺脚,还轻轻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也叫人蒙在鼓里了不是?〃凤魁也替那五开脱说:〃这都是贾凤楼的圈套,五少爷是不知细情的!〃云奶奶朝门外作了个揖说:〃那家老太爷您也睁眼瞅瞅。
这大宅门里老一代少一代净干些什么事哟!〃凤魁很讲义气,把她偷带来的首饰叫那五拿出去变卖了,三口人凑合生活。又过了个把月,北平和平解放了。云奶奶和凤魁这才舒了口气,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凤魁问他:〃有钱有势的地痞恶棍怕八路,是怕斗争、怕共产,您愁个什么劲呢?〃那五说:〃你不出去,你也没看布告。按布告上讲,八路军在城市不搞乡下那一套。有钱的人倒未必发愁。可就是我没辙呀!八路军一来,没有吃闲饭这一行了,看样不劳动是不行了。〃凤魁说:〃您还年青,学什么不行?拉三轮,掏大粪什么不是人干的?您读书识字,总还不至去掏大粪吧!〃“说的也是,我就担心没有人要我。〃
十三
过了些天,派出所警察来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全算起义,在家眯着的可以到登记站报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领两袋白面和一笔遣散费。那五在街上看看穿军装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干部,待人都挺和气。就把他从飞机场拣来当小褂穿的一件破军装叫云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袄外边,坐车上南苑登记站去。登记站门口排了好长队。老的、少的、瞎子、瘸子都有,个个穿着破军装。
那五就在后边也排上。好大功夫他才进了屋,屋里一溜四个桌子,每个桌子后边都坐着军管会的人。那五看到最后一张桌是个十几岁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劳你驾,我报个到。〃
“叫什么名字?〃
“那五。〃
“哪个部门的?〃
“南苑飞机场,我是国民党空军。”
“什么职务?〃
“教员!〃
那小兵去到身后,从一大叠名册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这本换了一本,又翻了一阵。
你是什么教员?
“唱戏的教员。〃
“归哪一科?〃
“没有科,票房的!〃
这时另一个桌上有个四十多岁的人就走了过来,上下看看那五说:〃一个月多少饷?〃那五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两袋面。〃四十多岁的人对那小兵说:“你甭翻了,国民党军队没这么个编制!〃又对那五说:〃要有军籍才算起义士兵,你不在册。〃那五说:〃那么我归谁管呢?也得有个地方给我两袋面吧?〃四十多岁的说:〃你教什么戏?〃
“国剧!我唱老生。这么唱:千岁爷。。。。。。〃“知道了,你上前门箭楼,那儿有个戏曲艺人讲习会,他们大概管你!〃面虽没领到,可是摸到了解放军的脾气,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儿,也不打你骂你。那五挺高兴。回家把军装脱了,又换上件棉袍,坐电车奔了前门。
前门对着火车站,人山人海。还有人在箭楼下泼了个冰场,用席围起来卖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着道上了楼梯。刚一进门楼,就碰上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浑身灰制服又干净又板正的女干部。她问那五:〃您找谁?〃“听说这儿有个艺人学习班,我来登记。〃“噢,欢迎,进屋吧。〃原来门楼里还隔开了几间屋子。那五随女干部进了把头的一间。女干部在窗前坐下,让那五坐在他对面。〃叫什么名字?〃“那五。〃
“什么剧种?〃
“国剧,现在叫京剧。〃
“哪个行当?〃
“老生。〃
“哪个班社的?〃
“我,我没入班社。〃
“那怎么唱戏呢?〃
“上电台;也上茶馆。〃
“您等等吧。〃
女干部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对他说:〃我打电话问了老梨园公会的人,没有您这一号啊!〃“我确实靠唱戏吃饭!〃“谁能证明呢?〃
那五眼睛一转,立刻说:〃我师傅,我师傅是胡大头!我是胡大头的徒弟。〃女干部笑了:〃你师傅叫胡宝林吧?〃
“哎,就是他。〃那五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头还有别的名字,这名字是不是他。女干部又出去了。一会儿领进一个人来,这人也穿一身崭新的灰制服,戴着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头。忙叫:〃师傅!〃“哎哟,我的少爷!〃胡大头跺着脚说,〃如今是新中国了,你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许再胡吹乱谤了!您算哪一路的艺人呀?〃那五说:〃算什么都好说,反正得有个地方叫我学着,自食其力呀!〃胡大头说:〃您找武存忠去!他有俩徒弟是地下工作者。
他们正成立草绳生产合作社,他能安排人。〃女干部听得有趣,忙问:〃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胡大头说:〃他要填表可省事,什么也没干过!〃那五说:〃您怎么这么说呢?我不还当过记者吗?〃胡大头顶了他一句:〃对,您当过记者!还登过小说呢!〃女干部睁大眼睛问:〃真的,登过小说?〃那五说:〃登是登过,不过,没写好。。。。。。〃女干部责任心很强,她虽然分工管戏曲,可是她那机关也有人管文学,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当记者时的报纸全拿来。另外写一个履历表。
那五一看有缓。千恩万谢出了门。下午就把女干部要的东西全抱来了。他犹豫了一下,没说那本《鲤鱼镖》是买别人的。万一女干部说那书不好,再说明这来历也不迟。
女干部当晚就看了他的履历,又花几个晚上看了小说和报纸。终于得出结论:此人祖父时即已破产,成分应算城市贫民。平生未加入任何军、政、党派、政治历史可谓清楚。办的报纸低级黄色,但并没发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敌伪或国民党的文章,不存在政治问题。小说虽荒诞离奇,但谈不到思想反动。文字却是老练流畅,颇有功底。对这样的旧文人,按政策,理应团结、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后来问消息时,她已和某个部门联系好了,开封信叫他上一个专管通俗文艺的单位去报到。
正是:错用一颗怜才心,招来多少为难事!此后那五在新中国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