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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邓少香的儿子了,我母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媳妇了,我也不是邓少香的孙子了。
我母亲失魂落魄。傍晚时分她从综合大楼的广播室出来,似乎是侥幸从地狱逃出,一条白丝巾被她临时改作了口罩,她把自己的脸蒙得严严实实,骑车穿越热闹的人民街,一路摇晃,一路哭泣,街上的路人看见她的白丝巾都被眼泪打湿了。她骑着车撞进工农街,弄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在朱铁匠家门口,她跳下了自行车,问铁匠借了一把锤子,一个凿子,朱铁匠注意到她的两片嘴唇在白丝巾后面不停地蠕动,分不清她是在咒骂什么,还是在祈祷什么。他追问道,乔丽敏你借锤子凿子于什么?这是男人干活的工具嘛,你拿去干什么?我母亲拿了工具就走。边走边说,不干什么,我要回去打扫卫生。
九月二十七日傍晚,我听见有人在用什么利器凿我家的院门,出去一看,是我母亲爬在凳子上,挥动锤子,叮叮(口当)(口当)地凿门,她很快就把院门上革命烈属的红牌牌凿下来了。我看见她把红牌牌拿在手上掂了一下,吹掉灰尘,顺手塞到了布袋子里,不容看热闹的邻居发问,她把自行车推进院子,撞上门,门一关她就瘫坐在地上了。
我母亲不停地拍着她的胸口,说她的肺气炸了。这并不夸张,看起来她的模样像一堆爆炸过后的废墟,面色灰白如土,额头和脸颊上却又脏又黑。是门楣上扬起的灰土落在了她脸上,她的眼角眉梢布满泪痕,新的眼泪正在扑簌簌地往下坠落。母亲对我说,去拿药箱来,我的肺气炸了,我要吃点药。我不知道肺气炸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药,我问她,你为什么把烈属牌牌凿下来?她不回答。我又问,你到底要吃什么药?母亲突然叫起来,毒药,给我去拿毒药!我被她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来了,她拉下脸上的白丝巾,歪着身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我退到墙角,不知该怎么办,我没惹她,是一张小桌子绊了母亲的腿,惹恼了她,她瞪着那张小桌子,双唇气得不停地哆嗦。小桌上还摊开着象棋棋盘和一堆棋子,那是父亲好几天前和我下过的棋局,一直没有收拾,霎那间母亲的脸上掠过一道愤怒的白光,我看见她疾步上来,端起小桌子,凌空一扬,像是倒垃圾一样,她把桌子上的棋盘和棋子都扬到了院墙外面。还下什么棋?从今天开始,我们家不准下棋!她发出了这道命令后,看见窗台上放着我的口琴和乒乓球拍,趁胜追击地扑过去,把口琴和乒乓球拍也扫到地上去了,不许吹口琴,也不许打乒乓球,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取消一切娱乐活动!
我听得见院子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鹅群嘎嘎的叫声,翻上墙头,一眼看见好多邻居埋伏在下面。他们下意识地去追逐满地乱滚的象棋,有人弯腰捡起了马,有人捡到了兵和卒,傻子扁金不知怎么也带着他的鹅群来到了工农街,他傻笑着,黑糊糊的手里捏着那只“帅”,正炫耀地朝我晃动棋子。仿佛兵临城下,我家的院墙摇摇欲坠,外面的人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聚集在墙下不肯散去,他们向我张望,表情有点诡秘,也有点愉快。金家媳妇与我母亲素来不睦,一直对我痴痴地笑,笑了一会儿,突然沉下脸厉声呵斥我,你这个孬孩子,还神气活现呢,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知道你是谁的孙子?你是河匪封老四的孙子呀!我朝她吐了一口痰,没理睬她。我在墙头上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搜寻我父亲的踪影。我看不见父亲,看见的是整个小镇哗变的身影,小镇上空回荡着一股欢乐的气流,从油坊镇的腹部,从更远的地方,隐约听得见男女老少雷鸣般的欢呼,那种胜利的喧嚣声让我感到异样的孤单,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被油坊镇的欢乐遗弃了。
我父亲库文轩不是邓少香的儿子了。他不是,谁是?谁是女烈士的儿子?工作组没有透露,据说目前宣布的只是第一阶段的鉴定成果。谁是邓少香的儿子?邓少香的儿子在哪里?党员团员干部们都不知道,群众更不知道,为此,我们家墙外的居民展开了七嘴八舌的争论,那场争论持续了很久,我始终听不清邻居们各自心仪的人选,但是傻子扁金亢奋的叫喊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直在向众人嚷嚷,我是,我是,是我!我是邓少香的儿子!我的胎记是一条鲤鱼呀!
墙外的人们起初一片哄笑,后来不知是谁的提议,他们开始扒傻子扁金的裤子,要当场验证他屁股上的胎记,扒,扒,扒他裤子!这叫喊声响成一片。我对傻子扁金的胎记也感到好奇,墙下的人们追着傻子扁金跑,我在墙头上跑,可惜跑了没几步,一根捣衣棰从下面飞到了我的背上。我母亲站在下面,人一跳一跳的,她的愤怒已经完全发泄到我身上了,扔完了捣衣棰她又操起了一把火钳,向着空中不停地挥舞着,你下不下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你要把我气死啦!
我不敢再惹母亲,跳下院墙,抱着脑袋逃进了屋里。
所以,那天傍晚很多人参观了傻子扁金的屁股,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3
第二天我就变成了空屁。
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连锁反应,我个人的冤屈。开始于我父亲的冤屈。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我就不是邓少香的孙子,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就什么也不是,我父亲什么也不是,势必连累到我,我库东亮什么都不是了。我不是白痴,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变得这么快,仅仅是在第二天,我歙成了一个空屁。
第二天早晨我像以往一样去上学。母亲没做早饭,她躺在床上,抱着一个铁皮饼干箱,让我去饼干箱里选东西做早餐。我挑了一个用白纸包着的面包,咬着面包出了家门,听见母亲在屋里对我喊,今天别去招惹别人,记住,以后你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途经朝阳药店的门口,我遇见了五癞子的弟弟七癞子,还有他的姐姐,他们斜倚在铺板上,大概在等待药店开门配药。七癞子的头上缠满了纱布,纱布被不知名的脓疮玷污了,引来了一群苍蝇,围绕着他们姐弟俩飞。我忘了母亲的嘱咐,夹着尾巴做人,这种嘱咐记住也没用,我没有尾巴,怎么夹着尾巴做人呢?所以我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七癞子头上的苍蝇,我说,七癞子,你头上开厕所了?为什么苍蝇围着你脑袋飞?他们没理我,我又问,七癞子,你家五癞子真的没有胎记吗?他会不会是杂种呀?这下癞子姐姐不干了,她对我吐了口唾沫,骂道,你爹都被揪出来了,你还神气活现呢,你是河匪的孙子,你才是杂种,你们一家都是杂种!
七癞子对口角不感兴趣,他瞪着我手里的一只奶油面包,咽下一口口水,突然愤怒地对他姐姐嚷嚷道,你看他,天天吃奶油面包!为什么他就天天能吃奶油面包?癞子姐姐撇了一下嘴,挥手赶走弟弟头上的苍蝇,说,什么奶油面包,不好吃的,我们不稀罕。七癞子说,你不稀罕我稀罕,我从来没吃过,没吃过的东西怎么不稀罕?癞子姐姐一时无语,目光在我的手上跳来跳去的,叹了口气说,稀罕是稀罕,六分钱一只呢,我们家买不起的。七癞子还是梗着脖子嚷嚷,他爹都被揪出来了,他凭什么还吃面包?不公平!我要吃,你去跟他要!癞子姐姐被缠得不耐烦了,对她弟弟叫道,我怎么教育你的?人穷志不短你懂不懂,不吃奶油面包你会死吗?七癞子竟然说,会死!你不给我奶油面包,我就去跳金雀河,去死!这下把癞子姐姐逼上了绝境,我看见她跺了跺脚,拍拍藏青色裤子的口袋,掏出了一个镍币。我只有五分钱呀,买不到奶油面包的。她的声音已经带着点哭腔,难道要我去抢他的面包吗?
抢。这个字像一团火苗点亮了他们的眼睛。那姐弟俩对视了一眼,炽热的目光很快整齐地射向我手里的面包。我预感到了他们的图谋,抢!我的脑子相信他们会抢,但是我的身体不相信,我僵立在路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冲过来,他们像两头凶猛的豹子,朝我冲过来了。我把手里的面包高举着,抢?你们真的抢?敢抢我的面包,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种?我的威胁前言不搭后语,姐弟俩一点也不顾忌,他们无所畏惧,在早晨的街道上合力抢我的面包。
我不相信我被抢了,以为自己在做梦。秋天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街道,照着我手上的一块面包屑,照着我脚下的一块肮脏的纱布,那是我唯一的战利品。那是七癞子头上的纱布。我看着几只苍蝇飞过来,在纱布上嗡嗡地盘旋,我有点恶心,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有一对男女结伴骑车从我身边经过,差点撞到了我,我没怪他们,他们却责怪起我来了,喂,你这孩子干什么呢?怎么站在路中央。天早亮了。你还梦游呢?
有人骂我梦游,我反而清醒过来了。我确实是站在路上,而七癞子和他姐姐转移到了街角的花坛边。一个站,一个坐,显得若无其事,我追过去,看见七癞子狼吞虎咽吃着面包,他姐姐做出了一个母鸡护小鸡的动作,一边警惕地盯着我,一边得意地说。你追来也没用了,已经吃到他肚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对付癞子姐姐,就绕过她去收拾七癞子。七癞子,你敢吃我的面包,马上让你吐出来!我准备用拳头去捅七癞子的肚子,可是我一拳都没捅到,癞子姐姐奋不顾身地挡住了我,嘴里焦急地催促七癞子,快吃光,别管我,我不尝了。你全吃进肚子里。他就没证据了。我不知道怎么搬除癞子姐姐这个障碍,一着急就用脑袋去顶她,恰好顶在她软绵绵的腹部,她尖叫一声,双手捂紧小腹,痛苦地蹲了下来,我以为她被我解决了,正要去抓七癞子,癞子姐姐又发出一声尖叫,她不顾疼痛,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人顺势站起来,一挥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你干什么?小小年纪你就耍流氓了?她双目炯炯地怒视着我,你往哪儿撞?你耍流氓,小心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癞子姐姐的这个耳光把我打懵了,她对我的警告更是致命的一击,我不知所措,我崩溃了,忍了几下没忍住,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我一哭,癞子姐姐有点慌,她朝街道上的行人张望着,嘴里开导着我,你哭什么哭,不就半个面包吗?你也太小器了,再说这面包上也没写你名字,面包是面粉做的,面粉是麦子磨的,麦子是农民种的,我妈妈就是农民。这面包也有我妈妈一份吧,为什么你吃得,我弟弟就吃不得?
我一边哭一边对她喊,是我的面包,你们抢的!
癞子姐姐眨巴着眼睛东张西望,看得出来她在紧张地思索,用什么理由来平息我的愤怒。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街角的墙面上,那面墙上有一行石灰水刷的大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她的眼睛一下发亮了,这不叫抢,这叫无产阶级专政!她突然叫起来,声音听上去义正词严,我们家是革命群众,你们家是河匪,是反革命,是叛徒走资派,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我们不是抢,是对你无产阶级专政!
癞子姐姐说完拉着弟弟往药店走,我不甘心,抹抹眼泪跟在后面撵他们。街上行人多起来了,很多人侧目看着我们这支奇怪的队伍,我指着那姐弟俩的背影喊,他们抢我的面包,今天让他们吃我的面包,明天请他们吃我的大便!
怪我不擅表达,也怪我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路上的行人都忽略了我前面的话,只听见后面的,他们都厌恶地瞪着我,纷纷批评道,看这孩子给惯成什么样了,怎么说话呢?什么吃大便吃小便的,这孩子的嘴,比厕所还臭!
七癞子的姐姐得到了群众的支持,立刻站住了,她回头凛然地瞪着我,举起一只胳膊指向大街,你看看,你听听,街上这么多群众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站在你一边了?她慷慨激昂地说着说着,渐渐有恃无恐了,脸上浮现出一种轻蔑的表情来,你过来呀,小流氓!谁怕你?你是库文轩的儿子又怎么样?库文轩是阶级敌人了,他现在算个屁,你是屁的儿子,连屁也不如,你就是一个空屁!
空屁?
空屁!
癞子姐姐骂我是一个空屁!至今我还记得药店四周的人们对这个音节的反应,七癫子首先赞赏了他姐姐的机智幽默,他尖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空屁,空屁,对呀,他现在就是一个空屁!他们姐弟俩的快乐感染了很多路人,在药店的门口,在早晨人来人往的人民街上,在计划生育的广告宣传栏下,到处都有人以快乐回应快乐,以笑声回应笑声,然后我听见整个油坊镇的空气都被一个响亮清脆的音节征服了。
空屁
空屁 空屁 空屁
我是空屁。
尽管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