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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那娇艳如花的脸色突然就变得惨白,她悲戚地摇了摇头,眼里便涌出了泪水。
玉太太见女儿这般情形,她又不禁叹了一声,说:
“事情可也不能立时就定规,你父亲这两天很是烦恼,也无心去办理这事。你就放心吧!别净为此事烦闷,慢慢地我想法子再劝阻你父亲,现在你歇着去吧!”
玉小姐虽然没说话,可是悲戚之色并不稍减,她就慢慢地退身出了里间。屋里的仆妇持着灯烛送出来,都说:
“小姐您歇着去吧!”玉小姐微微点了点头,便轻移绣履,带着丫鬟绣香,踏着画廊往西边那闺阁走去。
这时墙外的更声正交两下,天黑如墨,黯然无星,似将落雪。北风吹得甚紧,将那边仆妇手中的灯烛都刮灭了。玉娇龙小姐回到屋内,便在灯畔坐下。此时另一个名叫吟絮的丫鬟已将床上的香衾铺好,铜盆中的木炭埋上。绣香烘暖了手,才过来替小姐摘下耳边的坠子,摘下头上的花朵。吟絮捧着一碗茶献上来,细瓷的小茶碗放在个银碟子里,她就把茶放在那嵌玉石的红木桌上。玉娇龙仍然是纤眉不展,珠泪未干.低着头不语。一只雪白的长毛猫跳到小姐的身上,扬着头“咪”的叫了一声。玉娇龙伸出那柔荑一般戴着金翠戒指的纤手,轻轻地抚摸着猫身上的白绒似的长毛,芳容才渐渐现出些喜悦,唇边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窝儿。
吟絮、绣香就一齐笑了。这两个俏皮丫鬟一般儿高,年岁都在十四五,穿着一样的缎子衣裳。绣香就说:
“小姐,您可天天的愁什么呀?” 吟絮说:
“再过几天就到年下啦,今年小姐还带我们逛花灯去吗?”玉娇龙小姐说:
“到时再说,我还未必活得到过年!”两个丫鬟一听这话.齐都咬住了下嘴唇,
“吧哒哒”落下眼泪来。玉娇龙反倒噗哧笑了,说:
“你们替我难受什么?我还没哭呢。你们睡去吧!”
两个丫鬟拭拭眼泪,刚要转身出去,忽听外屋有人问说:
“小姐歇下了吗?”绣香赶紧打开软帘,向外边说:
“还没睡呢,高师娘请进来吧!”高师娘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身材很高,长的是一张长脸,脸上已有了些皱纹,头发也有许多都白了。她穿的是灰布的棉衣裤,镶着白边,可知是个寡妇。高师娘手里拿着一块红绸面儿白绸里子的东西,上面还绣着花儿,含笑走了进来。她把这东西拿给玉娇龙看,问说:
“这是小姐叫我做的兜肚,我看是裁长啦,应当去下一块。”玉娇龙把那兜肚接到手里,略微看了看,就说:
“不必去啦!高师娘你也去睡吧.我又不忙着要穿,明天再做吧!”高师娘点点头,就拿着兜肚走了。这里玉娇龙微微笑着,用手抚摸着她的爱猫,向两个丫鬟努了努嘴。两个丫鬟就都退出屋去,她们把门关好,便一齐回她们的寝室睡觉去了。
小姐这闺阁一共是三间房子。靠北墙有一扇木门,里边还有个小小的套间,那是两个丫鬟住的地方,因为小姐好静,晚间不愿别人在她的屋里睡。她是最讨厌别人的鼾声和呓语的。这三间房子是两明一暗,外屋摆的是琴、棋、书、画。有个很大的后窗,临窗一张红木桌子,那是小姐每天读书习字之处。有时启开后窗,冬天可以看见一片雪景,茅亭假山。春天就可以看见十多株海棠树,并莳着几畦芍药。右边是个榆木的隔扇,上面嵌着满月形的玻璃窗,悬着红绸的夹软帘。里面还有两扇很严密的屋门,这就是小姐的卧室。
卧室靠后墙是装着楠木隔扇的卧榻,隔扇上嵌着许多小幅的字画。字是正、草、隶、篆皆有,画是工笔、写意俱全,并有“意云轩主人” 的很小的图章。丫鬟们都晓得,这全是小姐自己书画的。左边靠隔扇是一张小书案,上面陈设着端砚、徽墨、古瓷的笔架和水盂,并有一两件精致的小摆设。书案上还放着两卷书,是《史记》和《唐诗》,这是为小姐随时翻阅解闷的。此外并有一匣“朱丝栏”的信笺,小姐有时微微有些感触,就常常命丫鬟磨墨,她玉手执笔,填一阙词或作几首诗。右边是个妆台,上有檀木镶翡翠的镜奁,并摆着两只白银镂花的灯台。靠窗是红木的茶几和两把小椅子,茶几上并无什么茶具,只有一只玉瓶,里边插着一枝正在开的梅花。、窗上是两扇大玻璃,里面挂着碧罗窗帷,外面遮着木板,这是下窗,上面还有窗棂,却是用白绫裱糊着。窗外就是走廊了。
此时窗外的寒风吹得那白绫不住颤动,屋里却很是静默,玉娇龙小姐在小书案之旁坐着,纤手抚摸着她的爱猫。这只猫浑身雪白,只有鼻梁上有一块黑点儿,这时已经在她的膝上熟睡了。半天,她才把猫抱起,亲了一下,小声叫了:
“雪虎!”猫儿就柔顺地让她放在地下,咪咪叫了两声,跳到一个有棉垫子的椅上去睡了。
玉娇龙小姐懒懒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台旁,向镜里看了看自己,就见芳颜上泛着一阵愁色,她向镜里冷冷一笑.俊秀的眼里冒出一股剑似的令人凛惧的寒光,但旋又恢复原状。她娇懒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很小很矮的银烛台,拿了一支小蜡,燃着了,然后吹灭了那两支高烛。屋中立时发暗了,只有小烛台摇动着微光。她手执烛台,轻轻走到外屋。将门户窗棂仔细检查了一遍,便又回到屋里来,并关上里间的屋门,将灯放在床里的一只小炕桌之上。
当她揭起幔帐时,一种麝香和温暖之气溢散出来,她自己更换了寝衣,上了床,盖上闪缎的丝棉被,将乌云似的发辫掠在绣枕旁,然后伸着她那戴着翡翠镯子的皓腕,取出来一本书。这本书很小,可是很厚.书皮上有一行字,其中有个“哑”字,仿佛是一本很神秘的书。小烛台的光焰虽小,可是将这床幔以内照得通明。这位玉娇龙小姐就拥着香衾,细细翻阅着这本神秘的小书。此时,更鼓连敲了三下,由前院敲到后院,由后院又敲往花园去了。
这一夜,玉宅里有许多人巡逻防夜,一点惊扰也没有。而在很远之处,一朵莲花刘泰保那里,也是无事发生。刘泰保夫妇跟孙正礼、薛八、彭九、李成、梁七几个人,全都一夜没有睡觉,钢刀都没离手。一到鸡鸣了,天亮了,孙正礼就把手中的钢刀铛啷往地上一摔,打了刘泰保一拳,说:
“你这小子骗我,他娘的哪里看见一根贼毛啦?”
刘泰保赶紧赔笑说:
“大哥你别生气,这几天要是真没有贼,是我瞎造谣言,那我一朵莲花算是个什么东西啦?这不用说,一来是因为玉正堂把家宅看得太紧;二来是孙大哥的威名把贼给镇住了,所以贼才不敢来。我谢谢大哥跟众位啦!”刘泰保就向众人抱拳。
薛八、彭九等人齐说:
“没有什么的,今天晚间我们还来,省得我们在镖局聚赌了。只要你不嫌骚扰,我们替你防守半个月,管保贼人得自己逃开北京!”
刘泰保笑着说:
“这不过是暂时的办法,我们净躲在家里求诸位来保护着,也不像话。虽然铁贝勒昨天已嘱咐我,不叫我再管闲事儿,可是你们的弟妹在会宁县的官差还没交代呢,她爸爸也不能白死。我再等五天,玉正堂如对此案仍旧没有办法,他家里还养着那大狐精与小狐精,那我就要另出妙计……不过现在我那条妙计还没有想好。干脆吧,凭我刘泰保的计谋,再仰仗诸位的武艺,我非得有一天,叫两个狐精现露原形,再把那口宝剑放在桌上,咱们大家细看一遍,然后交还铁府,那时我才能甘心!”
众镖头齐都哈哈大笑,说:
“好!我们帮着你露这次脸,出这口气!我们帮到底!”孙正礼却说:
“到临完我再看。你这小子若是冤我,我就揪下你的头!”刘泰保笑着说:
“好啦好啦,快到年底了,把我的头揪下来给孙大哥,你去给财神爷上供!”大家又一阵说笑。湘妹也一边打哈欠,一边娇声地笑着。接着孙正礼和那四个镖头就都走了。
刘泰保夫妇把他们送出门外,回到屋来,两人对着脸打着哈欠,把刀枪都放在一块儿,这才关上屋门睡觉。及至醒来已是三点多钟,窗外却密密地落起雪来。蔡湘妹做好了饭,两人吃了,刘泰保又要到西大院去找秃头鹰,蔡湘妹就叫他顺便带回来些衣料。傍晚刘泰保才回来,做了晚饭正在吃,孙正礼又来了。待了一会儿,薛八、彭九、李成、梁七也全都来到。薛八带来了一副骨牌,他们就推了一夜牌九,这一夜,仍然没有贼人的踪影。
两三日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可是来这里帮助拿贼的人却越来越多。秃头鹰和李长寿他们连上房也不会,可是也都来了,因为这里已变成了赌场。弄得房东得禄天天向刘泰保交涉。可是刘泰保只是向他作大揖,说:
“面子事儿!人家都是好心来替我们防贼熬夜,推个小牌九儿也不算什么,怎好把人家赶出去呢?”
得禄说:
“什么叫替我们防贼?你不搬来,我们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刘泰保笑着说:
“那可不敢说!早先没闹过贼,以后可保不住不闹。你不信我们就搬走,可是贼人要是再来,你预备下酒席请我们来防夜。我们可都不管!”得禄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刘泰保此时虽因案子没破,心里烦闷,可是别的事倒都很顺心。在这里住房不花钱,晚间他也加入赌团,凭他的精熟的赌术,简直没有一回不赢。而且蔡湘妹,这个娇滴滴的绳上女,已经做了他的媳妇,两人是非常恩爱。
蔡湘妹以前是连年飘泊江湖,帮助她父亲探案,没有一刻生活安定,而且她父亲管束得她又严。如今父亲死了,虽然她很悲伤,可是反倒觉着自由了。尤其现在是新婚,眼前又快到了新年,她真是非常快乐。只是,贼人既是不来了,这些守夜的朋友却连宵聚赌,丈夫的心也仿佛不专一在她的身上,所以她的心里还是略微有些不痛快。
幸是这外院是南北房,守夜聚赌的人都在南屋里,她在北房还可以睡觉或做做针线。但是晚间睡了,白天又睡不着,可是白天她的丈夫一朵莲花又非休息不可,所以她在屋中觉得很闷,有时她就到门首去看热闹。她常穿着一身红衣裳倚着新油漆的黑门儿,看小孩儿们在雪地里打架,看卖年货的穿着胡同来来往往,都觉得很有趣味。附近的小门户里也有些爱站门口的妇女,都渐渐与她熟识了,一见了面就彼此打招呼: “您吃饭啦?”“您瞧今儿的天气倒还不太冷?”于是她就认识了张家的三婶子、李家的二嫂子、马家的大姑娘、徐家的老太太。那些人也都认识了这个“新媳妇”,并且都知道她的丈夫就是铁府的教拳师傅,在街上出了名的一朵莲花。
这天是腊月十五,再有半个月就是年,晚饭后,孙正礼和那些赌徒又都来了。蔡湘妹帮着丈夫应酬了一阵,就坐在炕头发愁。刘泰保看出来了,见屋中没有人,他就小声安慰他的媳妇,说:“你别发愁!过几天他们镖店里也就开了赌啦,他们也就不能再来啦!咱们办点儿年货,好好过个年,灯节以后再想办法,那时俞秀莲也就来啦。你现在要觉得闷得慌,可以到里院找得禄的老太太聊天儿.”
蔡湘妹摇着身子说:
“谁跟她们聊天?她们学来些府里的习气,我这样儿的,跟你又不是明媒正娶,人家从根儿上就看不上眼!”
刘泰保啧啧嘴儿,皱着眉说:
“这可怎么办呢?我还得到那屋里应酬那几位大爷去。顶是孙大爷难应酬,他恨不得叫我做一回贼,叫他捉住才行!”
蔡湘妹说:
“我要到李二嫂子家里去玩玩。”刘泰保说:
“那你就去吧!天还早,我跟你关门去。”于是蔡湘妹站起身来,移近了灯,她对着镜子又梳了梳头发,就很轻快地出了屋子。南屋里灯光摇摇,窗上人头乱动,有孙正礼的粗声在说:
“我看着你们推!谁敢在牌上做手脚,我就给他一刀!”刘泰保给他媳妇开了门,这时天已黑了,蔡湘妹就往隔壁李二嫂子家里去了。
李家也只是夫妻二人,没有孩子。李二是在铁贝勒府打杂,非得二更天后他不能回家。蔡湘妹今天并不是第一次来,李二嫂子对铁府的宝剑和碧眼狐狸的事也全知道,所以蔡湘妹一到她家里,两人就把这件事又谈了半天。李二嫂子说她有个娘家哥哥,在西城鲁侍郎家当厨役。鲁冢的少爷是位进士,现在要娶玉宅的三小姐做少奶奶了。可是鲁家少爷人才虽好,长得可太蠢,又高又胖,仿佛是庙里塑的哼哈二将似的,一点儿也不清秀。听说玉宅的三小姐又是个美人儿,大概她不能够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