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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说:“他容有其他过错,他决无谋反之意,你为何这么说?”
王挂于是提起在苏东坡的柏树诗里说龙在九泉一事,那含义是将来某人命定要
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现,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说:“你不能这样看诗。他吟
哦的是柏树,与我何干?”
王挂于是沉默无言。章停,当时还是苏东坡的朋友,为苏东坡向皇帝辩解说,
龙不仅是天子的象征,也可以指大臣,于是从文学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
论。
苏东坡的朋友呈上的证物都审查完毕,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阅。根据御史
的案子提要,此种毁谤朝廷要判流放,或是两年劳役,在苏东坡这样的案子,比较
严重,应当是削官两极。自法律上看,理当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亲自决定。
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使舒禀、李定大失所望,宫廷官员发出了圣谕,把苏东坡
贬往黄州,官位降低,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
在受到牵连的人之中,三个人受的处罚较重。驸马王诜因泄露机密与苏东坡,
并时常与他交换礼物,并且身为皇亲,竟不能将此等毁谤朝廷的诗文早日交出,削
除一切官爵。第二个是王巩,他并没从苏东坡手中得到什么毁谤诗,他显然是无辜
受累,也许是为了私人仇恨的缘故,御史们要处置他。随后几年,苏东坡不断提起
王巩固他受累。我们知道王巩的奢侈生活习惯,这次发配到遥远的西北去,日子是
够他消受的。
第三个是于由。他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在
证据上看,子由并不曾被控收到什么严重的毁谤诗,但是因为家庭关系,他遭受降
职的处分,调到高安,离兄长被拘留的黄州约有一百六十里,任骛州酒监。
其他人,张方平与其他大官都是罚红铜三十斤,司马光和范镇和苏东坡的十八
个别的朋友,都各罚红铜二十斤。
在旧年除夕,苏东坡被释出狱,在监中共度过四个月又二十天。出了东城街北
面的监狱大门,他停了一会儿,用鼻子嗅了嗅空气,感觉到微风吹到脸上的快乐,
在喜鹊吱喳啼叫声中,看见行人在街上骑马而过。
他真是积习难改,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诗里说:“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
笔已如神。”一首诗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他又诗如涌泉了。即在这两首诗里,至少有两句,若由那些御史仔细检查起来,
他又犯了对帝王大不敬之罪。塞翁失马还罢了,因为以失马表示并非恶运,重新寻
获也并非即是好运,换言之,人总不知道何者为好运,何者为恶运的。但是“少年
鸡”则指的是贾昌。贾昌老年时,他告诉人他在少年时曾因斗鸡而获得唐天子的宠
爱,而任宫廷的弄臣和伶人,这一点仍可引申而指朝廷当政那批小人,是宫廷中的
弄臣和优伶, 又是诽谤。 另有一行里他自称“窃禄”,意为自己无才为官。但是
“窃禄”一词却是从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摘下来的,而曹操普通认为
是一大奸臣、一霸主。写完这首诗,苏东坡掷笔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药!”
第十五章 东坡居士
苏东坡由现在起,由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由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
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
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
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若回到民众之间,那他就犹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陆地
上拖着鳍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个海豹。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
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由心里就赞美头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边田
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他偶尔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
夜登城徘徊。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
貌吧。
在元丰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苏东坡已和长子迈离开京都,启程前往幽居
之地黄州,迈当时已经二十一岁。苏东坡是走最近的陆路赶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
弟弟子由照顾,随后再去。贫穷的子由要带着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两
个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属,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数百里之遥。酒监的职
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只相当于官营的一个酒馆经理而已。坐船走了几个月,
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儿等候他,自己带着哥哥的家眷和朝云,还有两个孩
子,顺长江上行往东坡的处所去。东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黄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
的。
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的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时,
苏东坡暂时住在定惠院,这个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离江边还有一段路。
他和僧人一同吃饭,午饭与晚饭后,总是在一棵山植树下散步,关于这种情形,他
写了些极其可爱的诗。不久,身边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热诚相待,常以酒宴
相邀。长江对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给他。在雨天,东
坡睡到很迟才起床,快近黄昏时,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东山麓漫游,在庙宇、
私人庭园、树阴掩蔽的溪流等处,探胜寻幽。在别的日子,有时朋友来访,则一同
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那一带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区,乡野风光如画。南岸有
攀山,耸立于湖溪交错的平原上。
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在
六月他写的别弟诗里,他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线蚁,又如旋风中
的羽毛。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
宗教。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他说: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
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
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唱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
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差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
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谢。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像然,
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与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内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
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个方向。诚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寻取到安静,但是,倘若
佛教思想若是正确,而人生只是一种幻觉,人应当完全把社会弃置不顾,这样人类
就非灭绝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达到精神的空虚和无我
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摆脱个人的牵挂,而儒家是抱现实的思想,要对人类尽其职
责义务,于是两种思想之间便有冲突。所谓解脱一事,只不过是在获得了精神上的
和谐之后,使基层的人性附属于高层的人性,听其支配而已。一个人若能凭理性上
的克己功夫获得此种精神上的和谐,他就不须完全离开社会才能获得解脱了。
比方说,在社会上有对抗邪恶一事。理学家朱熹批评苏东坡出狱后写的两首诗,
说其中没有克己与自新之意。那两首诗,如前所见,似乎还是以前老苏东坡的本色
未改。问题是,他是否有意改过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缄其口,国事有错误也绝不
批评吗?对不太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个回答法;对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个回答法。
在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两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给至交李常的。因
为李常曾写诗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诗太感伤,苏东坡不以为然,写信回答他。信
上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济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
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
坎憬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
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垢病也。”
在控告苏东坡案中,王巩获罪最重,现在流放在偏远的西南,苏东坡给他写过
几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巩受牵连,而受此苦难,至为难过,但接到王巩的信,知
道王巩能于哲学中自求解脱。他回信中说:“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
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接着说起道家长生之术,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颇知
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间风之上矣。
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临江军
书,久已收得。二书反复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
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
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但是对老朋友章停,他的说法又不同。章停现今官居参政谏议执事(副宰相),
曾经写信劝东坡改过自新。对这位朋友,东坡写了一封非常贴切的回信,悔过之意,
溢于言表。写得再得体不过,简直可以呈给天子龙目御览了。其文如下:“平时惟
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而某强狠自用,不以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无
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
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
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
但有惭耳。 而公乃疑其再犯也, 岂有此理哉?……”随后又叙述当时生活状况: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
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
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
得丧粗了其理,但凛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
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
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
家眷到达之后,苏东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来,不过等他的钱用完之后,日子要
如何过,他还没想到。他的两个小儿子适和过,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由于太守
的礼遇,他们还能住在临桌亭,此地后来因苏东坡而得名。此处本是驿亭,官员走
水路时,经此可以在此小住。苏东坡给一个朋友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
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够美,但是其风景之美,
主要还是来自诗人的想象。他对那栋夏天对着大太阳的简陋小房子,情有独钟,别
的旅客一旦真看见,就会废然失望的。后来,又在那栋房子一边加了一间书斋给他
用,他便吹嘘说: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
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
临皋亭并不见得是可夸耀,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札记里写道: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
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一封写给范镇儿子的信,
语调则近诙谐,他说:“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
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
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不过苏东坡确是生活困难,他花钱有一个特别预算方法,这是他在给秦少游的
信里说的:“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辈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
…初到黄,凛人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于
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
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