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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 *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看病人,胡雪岩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请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点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
“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
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衽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为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
“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
“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后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她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
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地,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嫌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
“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竟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绣花手绢,抿着嘴笑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地。
在张医生,那呖呖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
“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有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那么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
“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地,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
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悦,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回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
张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他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么,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
一夭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的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四尽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
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
“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
“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格。”张医生又说,“ 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切会拿鹿头砍掉……”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容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里,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
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问,“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
“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后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塔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
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需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
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
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条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风北,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