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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平她的气:“胡老爷话里有骨头,应该罚酒。”
“好,好!”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并无温色,觉得试探的结果,大可满意,便欣然引杯,一饮而尽。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觉得七姑奶奶不些放浪形骸,心里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鉴貌辨色,看出风向不对,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找个机会,提议散席。
时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却还热闹得很,卖熟食的小贩,往来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着许多小轿,流苏轿帘,玻璃小窗,十分精致,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记丝栈,她第一个下轿,往后直奔,刚上楼梯,便扯开喉咙大喊:“张家妹子,你睡了没有?”
阿珠还没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为她等门,后来是跟陈世龙吃零食闲谈,谈上了劲,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这时听得楼下一喊,方始惊觉,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两人在楼涕口相遇,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觉大声而问:“你在哪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
“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去。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经过。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就连陈世尤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惊人。
“你们吃嘛!”最后她揭开了篮盖,里面是六只阳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细,特别周到,连姜醋都是现成带着的。
一则情不可却,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老张父女和陈世龙,便一面剥蟹,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两人避到里面谈心去了。
“小爷叔,”尤五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象样,怎么得了?”
“不要这么说!”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讨喜酒吃了。你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为诧异,愣了好一会才问:“是想娶我们阿七。”
“对!这才叫一见倾心。姻缘,姻缘,真正是缘分。”
“什么缘分?”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那有多难听!”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问,“他当阿七还是大小姐?”
“不”他晓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诉他的,不对!是他跟老二打听的。“
接着,胡雪岩便把古应春家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么,小爷叔,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要他自己看。我看……他们有缘,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为然,大摇其头:“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你倒也不必把我们这位姑奶奶贬得太厉害!”胡雪岩以不平的语气说:“象她这样的人才,嫁给老古,照我看还是委屈的。至于说她脾气不好,这话要说回来,女人家心思最怪不过,只要她自己愿意,自然会改。看今天的样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见已经在改了!”
话虽说得动听,却无结论,事实上婚姻大事,一时也不可能有什么结论,只有摆着再说,先料理第二天动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岩“师弟”,老张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个人,除去老张,各自只可促膝密谈,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风吹草动,需要随时当心,所以就连七姑奶奶这样爱说话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时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岩该当作个决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兴?
如果认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扬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将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则,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让七姑奶奶先打听消息,或者带个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小爷叔!”等胡雪岩刚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抢着说,“不管我送不送你,无论如何在我们那里住一天再走。”
“杭州等得很急……”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话跟你说。”
这倒奇了,尤五嫂会有什么话?就有话要说,七姑奶奶怎么会知道?凡是遇到艰难,胡雪岩总要先通前彻后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时再发问。
他的脑筋特别快,察言辨包,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七姐,”他问,“是不是你自己有话不便说,要请五嫂来问我?”
七姑奶奶笑了,带些顽皮,也有些忸怩,“小爷叔,”她说:“你顶聪明。”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还是等五嫂自己来问你的好。”
这话倒象是关于尤五夫妇的事,胡雪岩有些困惑,细想一想,莫非是有关怡情老二的话?也许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里去“告密”,所以尤五嫂会有些话要问。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与怡情老二投缘,在她嫂子面前下说词,劝她为夫纳妾,这样尤五嫂就更会有些话要问。
同样是问,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到底是怎样的一问?先得把方
向弄清楚,临事才不致窘迫。于是他问:“七姐,你晓不晓得五嫂要问我的话,是好事还是啥?”
“自然是好事。”
这下胡雪岩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脚。他趁空去拜访了“老太爷”,在他那里吃了饭。再到尤家,谈不到三五句话,尤五嫂起身说道:“小爷叔,我有件事拜托你。”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却不是为尤五娶怡情老二进门,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缘。尤五嫂告诉他说,当他在裕记丝浅跟尤五密谈古应春时,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张父女和陈世龙吃蟹吃得起劲时,悄悄在“听壁脚”,古应春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表示非古应春不嫁。因为听出尤五似乎不赞成这头亲事,所以特为来跟嫂子谈。
听完经过,胡雪岩失笑了。笑自己误解了七姑奶奶的语气,上了自己的当,如果是跟人做一笔出入甚巨的生意,也是这样子胡思乱猜,自以为是,那就非大蚀其本不可。
“小爷叔,”尤五嫂问道,“阿七怎么会认识那姓古的,好象是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这一问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对她。诚然如尤五所说的,在堂子里见的面,这话提起来难听。再问下去:她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去?那又要牵涉到怡情老二,尤五这样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会干涉,但如说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难保尤五嫂会不吃醋。
于是他说:“在裕记丝栈。老古现在跟五哥,跟我,三个人合伙。这头亲事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哪还有啥话说?至于做媒的话,不但义不容辞,而且是所谓非我莫属。不过,五嫂,我们有这样一个想法,说出来你看,对不对!”
“你的话没有错的,小爷叔,你说。”
“我们杭州说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意思是说要媒人一遍遍传话,事情极慢。别的亲事嫌慢,这头亲事嫌快,我看还是慢一点的好。”
“我懂小爷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将来会懊悔?”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意思是好的。不过,你晓得的,我们家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这就要你劝她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还有一层,听七姐的意思,好象有点跟五哥怄气,你不大赞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怄气就不对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点头,“小爷叔,你的话不错的。我倒没有想到。”
胡雪岩探头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没有在“听壁脚”,才向尤五嫂说:“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来大家好好商量。你就这样说好了,做媒要按规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亲。这一来就半个月拖过去了。”
“我懂,我懂!我会想办法来拖。不过,我再问小爷叔一句话:那姓古的,人到底怎么样?”
“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岩这样回答,不象一个媒人的口吻,其实他确是有了梅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怄气,尤五又有意见,隐隐然使他感觉到,这件事将来会有纠纷。一片热心顿时冷了下来。
就因为如此,他要躲着七姑奶奶,所以坚辞她送到嘉兴的好意。第二天上船沿运河下驶,总算一路顺利,风平浪静地进入浙江省境,从此到杭州,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十五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胡雪岩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无事正好算帐,结出总帐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过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经手的款项,已有五十万两银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处做生意,局面搞得确是很热闹,事情也十分顺手。但万一出了意外,牵一发动全身,自己倒下来不说,还要牵连许多人,第一个是王有龄,第二个是张胖子,第三个是郁四,第四个是尤五。
这样转上念头,便觉得河上秋风,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开算盘,独对孤灯,思前想后,生出无限警惕。他告诉自己,不要自恃脑筋快、手腕活,毫无顾忌地把场面拉开来,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个顾不到,就会出漏洞,而漏洞会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发觉,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自然而然生出两点觉悟,一是节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无谓的闹事,二是还要多寻帮手,刘庆生算是找对了。已可独当一面,陈世龙是块好材料,却未曾善加利用。于是他决走,趁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将生意场中的各种“门槛”,好好教他一教,教会了就把上海这方面的事务都交给他。
但是没有让他“学生意”以前,先要为他安排亲事,那也就是连带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间的关系,从此心无牵挂,也是节省精力之道。于是盘算了好一会,想定了入手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开船,除了老张在船梢上帮同把舵以外,其余的人都没有什么事。他特意叫陈世龙进舱谈话,从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后舱。就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大交谈。当然,陈世龙是常到后舱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跟陈世龙在中舱谈什么,她一定会在后舱,留心静听,所以他预备装作“言者无意”,其实是有心要说给她听。
“世龙!”他说,“我现在的场面是撑起来了。不过饭是一个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来动手。我现在问问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还是想在上海?”
陈世龙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发问,只当真的要他自己挑一处,上海虽然繁华,做事却无把握,在湖州是本乡本土,而且又厮守着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丝行弄好了再说。”
“我晓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对后舱,不怕阿珠看见他的脸,所以向陈世龙使劲挤一挤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话别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舍不得阿珠!”
陈世龙也很聪明,做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认。
一个如此说,一个如此承认,除非阿珠自己走出来明明白白说一句,不愿嫁陈世龙!那么,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句话中交代清楚了。
在后舱听壁脚的阿珠,十分气恼,心想:简直把一个人看成一包丝一样,凭你们一句话,就算交易过手了!世上哪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事?
想归想,气归气,人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屏声息气,细听外面,胡雪岩又在说了。
“我的意思,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里。”
听到这里,阿珠惊异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谁?她自己这样在问。
细听下去,明明白白,陈世龙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个?
阿珠惊疑羞愤,外带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里乱得如万马奔腾,自己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勉强听得清外面的话。
“说起来,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对!她以为我帮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儿许配给我,作为报答。其实桥归桥,路归路,我帮他们的忙,又不是在想他们的女儿。”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