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郑有亮的一双小眼睛感兴趣地凑过来了。
“我来介绍一下。”江白说,“这位是郑有亮,我的同学和老乡。这位是海韵--”
“不用介绍了,”郑有亮大咧咧地笔着,反客为主地说,“我们见过的。……你好!”他接过她的从白色裘皮手筒里抽出来的瘦削的小手使劲摇晃着。
“你好。”她说,脸上有了窘色,瞥了一眼郑有亮,迅速收回了被握住的手,“这火车怎么停下了?”
正在进站的火车真地停下了。
郑有亮像一条嗅到了异味的猎狗一样围着海韵转着,打量着。
“海韵同志,你这件大衣不赖。是狗皮的吧?”
海韵往一边让了让。
“不是。是仿貂皮的。”她眼睛忽闪了一下,不看他,说。
“帽子也挺好看。也是仿貂皮的?”
“嗯。”
她皱了皱眉头,挤到江白另一侧去。
火车终于开过来了。人群大规模骚动。
“这么冷,你还来干什么?”江白有了机会,悄悄地问她。
“想看着你上火车。”她也悄悄地回答,脸向着另一个方向。
火车进站停下。江白、郑有亮被动地随着拥挤的人群运动起来,海韵也被裹挟在中间。
“把东西放下,你们先上车!”她着急了,喊。
“好的!”江白被提醒了,说。
两个年青力壮的候补潜艇军官一旦撇下行囊,当然没有人能挡住他们上车。然后,他们拉开了车门近处的一扇车窗。郑有亮将一只圆圆的硕大的光头伸出来。
“递行李!”他叫着。
海韵吃力地将两只份量不轻的旅行箱和几只旅行包一次次递上去。
火车由于在旅客上车时耽搁了时间,车门刚关上就鸣笛启动了。
刚刚在两排座位间挤出一个站的位置的江白没来得及再到车窗前跟她说一句再见。
“江白,人家在外头跟着跑咧!”火车开动后,郑有亮突然用拳头捅了捅他的腰。
火车越来越快。江白回过头去,从后一个车窗看到了海韵。她跟着列车跑了几步,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消逝不见了。
“小子,你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人家巴巴地来送你,眼泪汪汪地,你就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有!”
“胡说!”江白背过脸去。
“那妞真掉泪了,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啊,这泪要是为我的流的,我一定晕过去!”
“站直了,别乱动!”江白生气地说,“过一会儿你在这儿盯着行李,我前后看一看,能不能找到空一点的车厢。或者我在这儿守着,你去找!”
“我宁愿留守。”
江白向后面挤过去。他不想把自己的行为解释为试图再看一眼海韵。海韵今天早上的出现,尤其是那身贵族小姐式的装束,让他心里十分不愉快。
三天后的深夜。凌晨四点钟。他们在那座西部的煤都下了火车。出站后两人分别上了开往北城和南城的夜班车。
江白敲开家门,天都快亮了。
全家人为他的归来高兴地忙乱了两三天。这个家提前进入了节日状态。
现在他明白决定回家过寒假是对的。父亲的病又犯了,儿子的归来虽不能使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却给他精神上带来了很大慰藉。到家后第三天,连母亲(继母)也说:你爸的病轻了,脸色也比过去红润多了,儿子就是爹的药呀!其次,他可以给家里做许多事情,譬如说在这座全国著名的煤都,一般居民家里过冬的煤球却仍要自己来打。江白回家一星期,就为家里打了足够烧到明年春天的煤球。他做的另一件事是某天晚上在一个小胡同里,用熟练的捕俘拳将两个老是打妹妹主意的小流氓揍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发誓再也不在这里截路。后一件事,让半年来一直愁眉不展的小妹高兴得了不得,逢人就说:我有个了不起的哥哥,他会海军功夫!
兴奋的、忙乱的、彼此都要仔细审视的一个星期过后,江白才在家里真正安定下来。这时他意识到了回家过寒假的第二个好处:经历了一个学期的热恋,他终于可以冷静地、远距离地想一想他对于海韵的感情了。
夜里躺在床上,最先涌上脑际的问题是:离开Y城的早上,海韵在火车站上为什么会给他留下一种不愉快的印象?
头一天晚上,他已经和她在海山别墅告了别,不让她会去火车站送他,她似乎也答应了;可是完全出自她自己心理上的某种原因,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去了。这让他有了种遭到突然袭击的感觉。
他的不愉快,或者说是他的惊讶,更主要的是缘于她那一身名贵的皮装。过去虽然知道她家有一座别墅,是一个海军世家,历史上出过两位海军将领(她的曾外公和外公),可还是没有想到这个家会如此富有。
她是为了他而去的。她似乎害怕失去他。这一点可以从他离开Y城前她那复杂的情绪中感觉到。对于这一点他无法真正理解--她是一位美丽的、才智不凡的姑娘,一个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热情、富于个性和挑战型精神品格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不该对他这样一个相当普通的潜校学员怀有眼下这种难以割舍的、仿佛失去他就失去了生命中全部光明和希望的情感。她将一种比他想象中更为深刻的情感如此专一地倾注在身上,让他感动,也让他觉得神秘和沉重。就他的本意论,他决不愿意承受这样沉重的、缠绵的、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爱情。
他一夜一夜栩栩如生地想象着那个姑娘,从第一次在断崖上相遇,到最后在车站上分别。那天她一定是为了他才穿了那身华美的裘皮的,不仅仅因为清晨天气太冷或者夜里的那一场大雪。那天早晨她还为他化了浓妆--象Y城最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要在离别之际给自己的恋人留下一个强烈难忘的印象(它成了这座城市的一种风俗)。江白不能不承认,那天早上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有一种高贵的、不容轻侮的美。
海韵用她的行动表达了她没有用语言向他说出口的东西。一个姑娘愿意在公众面前展现自己与另一名男子的关系,其中的含意明确而坚定。这含意是:她不想失去他,她为拥有他这样一个爱情和婚姻对象,十分愿意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单身姑娘的名声和自由。
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悲观地意识到他将要与她分手,永不回归。她去车站送他、要给予他最后的美丽。她那样来送他,不是一种缠绵的行为而是一种决绝的行为。她以自己最美的、也可能是最原本最真实的形象来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她要让他在这一刻里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她,从此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再能将她从心底真正抹去。
江白想:如果他想得不错,那么她恰恰做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极为不利的事:正是这天早上她的一身贵族小姐的装扮,让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几乎还完全陌生的她,突然地从心理上拉大了他和她的距离。
置身于自己的这个平民之家,他比在校时更深切地意识到了她与他各自所属的两个家庭在社会阶梯上的差异。最初相识时就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点一直没有完全消除的不安清晰地兀现出来。
他仍然不完全了解她。她是一位为国捐躯的北洋海军将领的曾外孙女,一位参与过对日海军作战的中国海军将领的外孙女,一位前任潜艇艇长和中国最古老的海军世家之一的继续人、本人是Y城海洋大学图书馆馆员兼教员。他对她知道的就是这些。可是她还有别的东西:她拥有一座海滨别墅(在今天这是一笔不小的资产)。她还拥有对中国海军历史的深刻了解,这种了解不能用她拥有一座藏书丰富的私人图书馆或她本身就是图书馆系毕业生来解释。对了,他还想起来了:她看待自己的男性伴侣的目光最初曾经是挑剔的,分割式的;她父亲--那位她只见过一面的前潜艇艇长--看待他与她交往时目光也是警觉的、仿佛不大情愿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却明白自己的印象没错);包括她的母亲在内的一家人都曾经用那种独特的、居高临下的、挑剔的目光注视过他(当然也是一种直觉)。能够不自觉地拥有这种挑剔目光的家庭不可能不是一个在中国社会中自视为地位优越的家庭。
在他们那挑剔的目光背后,某些与他相关的话题肯定被讨论过。也就是说,他曾经被那个家庭选择过。
后来他就一步比一步深地走进了那座别墅。他似乎毫无知觉地就接受了她对他的选择。然而,即使在最狂热的时候,他的内心中仍保持着某种本能式的警觉:他对这一要与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联系起来的家庭的背景仍知之不多,有时甚至觉得还是一片漆黑。这种感觉,正是他心中那点不安一直没有消失的真正原因。
他想,海韵也许是纯粹因为冬日清晨车站上的寒冷,或者既因为车站的寒冷,又为了他、为她自己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同学们面前,才穿上了那套华贵的冬装。她或者仅仅是想去送送他,她冒着严寒跑去火车站的全部原因只是她爱他,他关于她和她家庭的猜测全都是不真实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清醒地想到了,那身华贵的冬装表明了一个家庭的富有,他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家庭的女子做自己的未婚妻。
春节那天,郑有亮带着他的刚刚结识的、有着两只深深的大眼窝的未婚妻来他家拜年。前炮兵营营长江莫名高兴地坐在厅里,跟“水耗子”聊天。
“有亮,媳妇不错嘛,咋搞到手的?”
未婚妻脸红了,扭过身子跟江白的母亲说话,装做没听见。
“水耗子”嘿嘿地傻笑。
“江叔,你甭拷问我,我本事再大,也不过弄了个本地产的土妞儿,你问问江白,他的本事才大哪,--他弄了个浑身黑貂皮的洋妞儿!”
“郑有亮,别胡说!”江白在一边制止他。
父亲笑着看了看江白,没有再问下去。
郑有亮夫妇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担心父亲寻根问底,可父亲好像已把这件事忘了。
江白一颗心放了下来。
江家在这座城市并没有多少亲戚,作为一家之主的前炮兵营营长是转业来的,过春节既然习惯了不回远在晋南的农村老家,这个节也就过得十分平静。煤都变化很大,高楼大厦盖了不少,还新修了一条铁路,但就是满天飞舞的煤粉没有被很好地治理。江白出门去走了几天,会会老师和同学,天天回来一脖子黑灰,就不愿出去了。
他开始坐在家里读从Y城带回来的书。
却没能很快地读进去。
那件事像座山,不是很大的山,却横亘在心里。
他爱海韵吗?
如果爱情存在,它说明和意味着什么?
他不能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他爱她。但爱是一回事,它只是一种情感,一种激情,一种内心的向往与对异性的渴望。
与她一起生活却是另一回事。与她一起生活就要与那个家庭一起生活,在那座他今天闭上眼睛就能想见的、已经颇为熟悉的海滨别墅里生活,与她那个海军世家的历史和现实一起生活。
他愿意吗?
她好象已经从他这里得到了爱的承诺和誓言。可那是在更多地了解海韵和她的家庭之前。问题的要害处还不在这里,要害在于:他真能接受海韵和她的家庭吗?
可是……到了今天,他还能够拒绝吗?拒绝就意味着中断与海韵的交往,从内心中除去对她的如今已经习惯了的深深的眷恋之情。后者说到底就是爱。无论他多么冷静,多么有自制力,目前都很难办得到。
然而如果他已明白那座海滨别墅的生活并不适合于他,原封不动地将他与海韵现在的关系拖下去就更坏。那首先就是在情感上对她不负责任,是欺骗。
他怎么办?
夜复一夜,他在审视自己内心的情感的同时也在审视那使他对海韵的感情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父亲的一生。后者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存在于他心中。老爸的遭际和今天的生活本身既是一种对他的人生的明确无误的昭示与警告,又清楚地显示出作为一个失败者,父亲对那另一种生活的无言的蔑视、拒绝与摒弃。
它就像一颗坚硬的种子,也早已悄悄地深埋在他的生命里,虽然过去他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
与对海韵的爱比较起来,这种拒绝与摒弃的情感埋藏得越深--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就更珍贵。它就像一条无形的战壕。先前只有父亲守卫它,后来又多了他。从这条战壕向那另一种生活投去的目光不仅是鄙夷的,还首先是警惕的,戒备的。那里直立着父亲--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尊严,无力却坚忍,永远一声不吭,却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