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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司令员想:这是谁呢?又是焦同吗?
2
他在黑暗中站起来,摸黑走向写字台,没有开灯,就拿起了话筒。
“喂!”
“爸爸,你好!”
哦,是了,除非发生了紧急军情,能在深夜打扰他的只有女儿。
“女儿,是你。你怎么样?”
“我很好,爸爸。我只是随便拨一个电话,看你是不是仍在工作。”
“爸爸是在工作。”
“秦失同志,你是中国最优秀的海军军官。”
女儿深夜的表扬让将军一乐。
“女儿,爸爸是中国最优秀的海军军官之一。”
女儿在电话里笑起来。女儿长到二十一岁,笑声依然时断时续,给人一种体质虚弱的感觉,像小时候一样,令他心里生出一点儿怜悯。
“爸爸,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爸爸在工作。”
“这与你的工作也有关系。”
“那好,你就说吧。”
“我曾经让你关心一个小伙子。--他现在怎样?”
司令员走回到写字台后面去,在皮转椅里坐下来。
“我的女儿真地很关心那个小伙子?”
“是的,爸爸。我准备在不久后嫁给他,虽然他对此还一无所知。”
“女儿坚持要求出嫁,爸爸是拦不住的。可是爸爸心里会非常难过。”
“我对爸爸深表同情。”
司令员又在黑暗中微微一笑。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不久前在考核海区英勇出没的9009艇。
“那个叫江白的小伙子不错,说不准还真是个人才。”
隔着两千里距离,他仍然能感觉到女儿此刻睡意顿消,神情焕发。
“爸爸,你在夸奖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当然也很优秀。……不过,妈妈怎么样?”
“妈妈很好。她天天都在打点行装,要去看她的老伴,可又对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放心不下。”
“是啊,她是妈妈。”
“爸爸,我最想知道的消息你已经告诉我了,谢谢你。”
“不用感谢。爸爸乐意为女儿效劳。”
“我也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你。”
“是吗?”
“你甭用这种不屑一顾的口气。说不定你听了,真觉得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听着哪。”
“爸爸,我最近遇上了一位医生,他刚从国外回来,说那里新合成了一种药,长期服用它,我可以生孩子。”
“海韵,你在说疯话。”
“不,我说的是真话。”
司令员的心跳得厉害了。她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海韵,你是跟你的老爸爸开玩笑。”
“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要接着睡了。”
“你睡吧。”
“祝爸爸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万寿无疆。”
“也祝我的女儿万事如意,夜里做个好梦。”
“我会的。”
“再见。”
“再见,爸。”
话筒放下了。司令员想回到窗前去,回到被女儿深夜的电话打断的思路上去。可是他仍然在写字台后面的黑暗中坐着,他也没能再继续沉入有关东方瀚海和康居婉若的回忆。女儿的电话不但将他的思绪完全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还使他悄悄地激动了。
海韵是他与海云唯一的孩子。婚后过了五年海云才怀孕,女儿出生时不足月,只有四斤三两,而且不久就被查出患有一种叫做DBB的疾病。这种病的主要可怕之处在于:一旦稍大规模的出血就无法止住。
司令员至今还记得听到医生报告这一结果时自己和妻子内心的反应。医生的报告意味着女儿长大了将不能生育。在这种情况下,女儿很可能也将失去结婚的机会。他和妻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共同约定,不再要其他的孩子了,只要一个海韵。因为他们害怕再生出一个健全的孩子会削弱自己对这个生来就不幸的女儿的爱。
司令员眼前浮现出女儿小时候瘦削的身影。海韵是个活泼的孩子,妻子喜欢把她打扮得花团锦簇,可她总爱到海边去蹦蹦跳跳,弄得一身脏。司令员愉快而又有点忧伤地想,那时他们夫妻虽然一次也没有就这个话题交换过心底的看法,但无论他还是妻子显然都明白:医学也许永远攻克不了DBB病这道难关,因为它在人类中的发病率不到千万分之一。他们能做的是让女儿童年的每一天都充满欢乐。
没想到就无意间放纵了她,司令员想。海韵长成大姑娘时性情还像个男孩子,也不管父亲在不在场就随地脱换衣服。有一次海云不无庆幸地对丈夫说:幸亏咱们家的丫头开窍晚,倘使她十三四岁就早恋,要死要活地迷上一个中学生,非要跟他结婚,她又有病,那该怎么办?
海韵是在读大学一年级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的。有一天晚上,不是星期六,她却从学校跑回家来,大声嚷嚷着你们也太不关心人了,你看看我身上穿的,没有一件上档次的衣服,说我是讨饭的女儿人家都信!说着,性情一向豪爽的她竟呜呜哭起来。海云瞥了丈夫一眼,脸色当即黑了,第二天便到Y城闹市区最大的第一百货商店给女儿添了一大堆衣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都有。女儿就从那时一下摩登起来。
对她的担心接踵而至。女儿大了,那个问题是回避不了的。父母痛苦的时刻到了。
好在女儿很早就知道自己患有那种病。十五岁以前,几乎每年的暑假和寒假,他们夫妻都要带她去Y城和北京军队系统的医院检查一次,更主要的目的是想知道国内外有没有新发明一种治疗那种顽疾的药物?每年他们都失望而归,结果看病成了旅游,每到学期终结,女儿便会主动问他:“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看病?”她把那看成自己愉快的节日。女儿渐渐明白她患有这种病不值得高兴是在十五岁以后,第二年高中毕业父母不同意她报考与海军有关的院校而为她选择了Y城海洋大学的图书馆专业,她也就没有抗拒。以后女儿一头扎进自己家的图书馆,很快成了一个令父亲也暗暗惊奇的业余的海战史专家。女儿的这一举动既让他们夫妻欣慰,又让他们心中难过:难道女儿年纪轻轻,就已经明白她终生都不能嫁人,打算将研究中国和世界海战史作为活下去的理由和避难所吗?虽如此想,女儿大学期间一直没有突然强加给他们一个满脸稚气却又自以为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小伙子,还是让两个人松了一口气。大学时期的海韵花枝招展,在服装上肯定领全校女生之先,司令员忧心忡忡,担心那件似乎不可避免的事情有一天总要发生。海韵从小养成了独往独来不顾一切的性情,那种事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但是没有,大学毕业了,女儿仍是一人出入家门。
只要孩子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每一对夫妇都会清楚地记得儿女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危险时刻。对于他这位女儿患有不治之症的父亲来说,他甚至记得海韵长大到二十一岁中间遭遇每一次危险时刻的具体细节。最怕的是女儿受伤,那将引起出血,一出血就很难止住。所幸的是女儿每次受伤(有时是跌破了膝盖,有时刀子割破了手指上的小动脉)出血量都没有超过危险线,但这一类的幸运并没有给他和妻子带来安慰,相反他们越来越感到忧虑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儿的病情似乎还加重了。不,也不能说是在加重,只是女儿的身体对于出血好像更敏感了。一场感冒导致的鼻出血也要进医院才能止住。身为父亲,他不但为女儿的未来担心,而且也为她的现在深深不安了。
表面上他仍是一位随和的、慈祥的、快乐的父亲。女儿一天天长大,他们像天下所有关系最好的父女一样,开始讨论她的婚嫁。当然他明白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玩笑,一种游戏,父女无拘无束的亲情展现,两人谁都不把它当真。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谈话还冲淡了女儿不能出嫁带给他和她以及家庭生活的隐隐的愁闷空气。他们越不把它当做一回事,越经常用玩笑的方式谈论它,它似乎就越不显得沉重。
他以为这种情形会继续下去,虽然并不因此高兴。但是女儿留校后一年半的一个星期天,他注意到她开始在海山别墅接待一个潜艇学校的学员。此事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反对女儿与那个小伙子或世界上任何一个男青年来往,他又不能反对她与他们中的一个来往。女儿的疾患、她那异常脆弱的生命不允许她与他们有过于深入的结识,女儿不与他们发生深入的结识其生命又不成其为生命。他和妻子表面上置身事外,内心却充满了焦灼和大难临头的预感。他们突然发现在女儿这一任性或者深思熟虑的行为(谁知道是两者中的哪一个呢?)面前,自己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按照它的自然的逻辑发展,脸上还要装出毫不关心的微笑。女儿的生命是他们带给她的,女儿的疾病也是他们带给她的,他们即使只是眼望着她,内心也早已深深负疚,又有何种理由阻止她追求那合乎人性的幸福呢?在心灵的极深处,司令员甚至有过更隐秘的、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思想如同火光一样一闪而逝:是让女儿一生没有爱情地活着,还是让她不惜冒生命的危险去体验做一个女人的幸福,哪一种选择对女儿更好?他有权力为她做出最后决定吗?不,没有。有权力做出决定的只有女儿自己。
女儿是他和妻子的,然而女儿的生命和生活却属于她自己。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心力交瘁却已心力交瘁。其后他只能以一种不赞成也无法阻止的心态关注着她和江白关系的发展。这是一种纯粹父亲式的关注。至于那个与女儿交往密切的小伙子,他的关注却是一个有过几十年海上阅历的老水兵式的,一个潜艇基地司令员式的。后面这句话的真正深刻的含意是:他不会因为江白与海韵交往就真正留意他,并断定他是个人才,值得女儿冒险爱上他(爱一次就有可能要了女儿的命)。司令员阅人多矣,任何一所潜艇学校每年都会培养出一大批看上去全是那么聪明的潜艇军官,他们匆匆走过他的视野,能长久留下的却非常稀少。在内心深处,司令员坚信一个人要成为大器并被赋予重任,并不是先天的或者青年时代的聪明决定的,那要看后天的许多情况,他们不但要有才能还要有坚韧的心力,同时还要有需要、环境与机遇。那个叫江白的小伙子离如此标准还远着哪,他甚至连个毛坯也算不上。不过后来他还是觉得:无论女儿还是江白,在交往中都是相当理智的,海韵虽然第一天就把小伙子领进了海山书房,但那个青年学员和女儿终于没有成为未婚夫妇,这在那个至今已传了四代的海军世家的历史上是不同寻常的。然而从父亲的角度看,女儿这样做却是正常的。司令员有时会突然长出一口气,想:女儿是值得他和妻子信赖的,表面上风风火火,不知轻重,但在这件很可能不但要了她的命也可能要了父母的命的大事上,却很好地把握住了自己,虽然她这样做,对那个名叫江白的小伙子分明是不公平的。他不止一次地想:女儿是大了。
可是女儿今晚却打了一个电话,说她的病可以治,她可以结婚!
他可以相信女儿的话吗?司令员在黑暗中问自己。不。最好连个电话也不要打。最好不要相信在他和女儿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奇迹发生。那样无论对女儿还是自己和妻子都更好些。
将军重新站起,走回到落地窗前去。女儿的电话引起的那一番紧张的思想过去了,可是他内心中那被不知不觉高高激扬起来的波澜却没有平息。思绪重新转回今夜的主题。可是他还是再一次想起了女儿喜欢的那个肤色白皙的小伙子。江白。他还是去年深秋在Y城自己家(应当说是妻子家)的别墅里见过他一面,小伙子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司令员不知道不久前江白与东方白雪之间发生的故事,不知道江白差一点被退回潜校,这样的事一般不会惊动他。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指挥9009艇考核时的出色表现,却使一向对之心境淡漠的司令员突然喜欢他了。
喜欢他的原因仍然是东方瀚海。
司令员在黑暗中站着,没有马上坐下去。他想,是的,是东方瀚海。想起江白就不能不想起9009艇,想起9009艇就不能不想起那个十九年前遇难的潜艇英雄。司令员想:正是因为东方瀚海他才在前不久的考核中下令撤了9009艇的艇长。没有人提出异议。不,是没有人敢提出异议。东方瀚海曾经领率过的作战集体,竟出了三发鱼雷击不中一个固定目标的艇长,此人不是在伤害中国海军,而是在伤害自己,伤害东方瀚海!他平生最为深恶痛绝的就是一类军人,不,他不让这样的人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