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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见到海韵了,她怎么样了?
走向产床之前,她会给他留下什么样的嘱托?
如果她在生育中死去,而孩子却活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近日他脑海里老是出现这样一种景象--他将终生不再结婚,却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将海韵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婴儿--海山别墅的第五代传人--抚养长大,让他继承这个海军世家一代代父亲和母亲的生活、理想与情操。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母亲和孩子一起死去。如果是那样,他会不会再婚?每当想到这里他总会迟疑片刻……不,他会再婚,海韵一定会让他再婚,她死了,他就是这幢别墅的精神和故事的唯一传人了,他要结婚,将这个海军世家的故事和精神延续下去,他强烈地感觉到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即使为了纪念海韵也应当这样做……
心中忽然增添了一种石头般坚硬的东西……那是海韵和她的一家人以及这幢别墅曾经给予过他的。做这个海军世家的传人一定要有的坚韧的心力……
再看司令员,他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司令员在车中沉默。他在坚忍而镇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到来。
不,是在坚忍地等待着女儿战胜她自己选择的命运的挑战,让他和全家人一同享受到又一次家庭历史上的巨大胜利。
是这样的……
车子在海山别墅门前停下了。
需要镇静。他想。需要镇静。需要做的只是如同平常回到这幢别墅里一样。
他和岳父一前一后下了车。
海山别墅同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个巨大的雪雕。
一个两肩落了厚厚一层雪的水兵笔挺地立在院门外,向司令员举手敬礼,然后将一张折叠着的纸条递过来。
“报告首长,这是你夫人留下的。她让我在这里等你!”
司令员以对于老年人来说十分敏捷的动作打开纸条,目光匆匆一扫,抬起头来,望着江白,脸色微白。
“她们已经去了医院!”他说,将纸条交给女婿。
江白向纸条上看去。那里草草写着:
开始阵痛。产期提前。快来基地医院!!!海云。
方才的坚忍和镇静似乎被险期和考验的提前来临而冲垮了。江白抬起头来望着,岳父,神情有些异样。
“快上车!”将军看女婿一眼,什么也没察觉一样,粗声粗气地说。
红色的奥迪车原地掉头,向Y城潜艇基地医院疾驶而去。
车子重新驶上Y城的滨海大道,江白坐在后排,看不见坐在前排的岳父的脸。他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的眼前和脑海里一片空白。仅有的一个十分焦灼的--不是痛苦的--念头是:海韵现在怎么了?!!!
岳母留下的纸条上没有说她们去了医院多长时间。如果已经去了很久,那么……
也许那件事已经发生了!
一种似乎由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引起的巨大悲伤突然取代了方才一时的焦灼,充满了他的全部生命。
“我还能看到她吗?……我还能跟她最后说一句话吗?……不,我已经不能跟她说话了,她不在了,我来晚了……”他这样想着,泪水已涌满了眼窝。
“可这不就是你和她选择的生活吗?……海韵决定结婚和生育不是为了让你此时哀哀哭泣。海韵当初决心勇敢地嫁给你,是认为你可以承受今天的牺牲与这牺牲的沉重……”一时间他的心又坚硬起来,那块巨大的石头重新被他感觉到了,“不,我不能哭泣,……我只应为有海韵这样的妻子感到骄傲……”
二十分钟后车子到达了目的地,司机一直把车子开到基地医院的大门前。
司令员下车时二目炯炯有光。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女婿。
江白的心情被岳父这有力的一眼鼓舞起来。他紧紧跟在将军身后,走进医院大楼。
产科在二楼。一位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认出了前任基地司令员,将他们引上宽阔的中央楼梯。 二楼尽头的走廊里,一脸汗水和焦急的的海云向他们走来。
“怎么样了?”将军劈面就问,嗓音粗重。
“送进去了五个小时了。”海云气喘吁吁地说,特别留意地看了江白一眼。
“给大夫们讲了吗?”将军又用粗重的嗓音问妻子。
江白听明白了,岳父是在问岳母:院方有没有做好抢救的准备?
“半月前就跟这里的赵院长说了。情况他们了解,做了准备。”海云说。
司令员“哼”了一声,不在说话。
绷紧的心弦突然松驰下来……海韵还没有出事……他突然决定要去看妻子!
海韵已到了生死关头,他要最后见她一面!
产房在这条长长的走廊尽头,门紧闭着,一点声息也传不出来。江白冲动地向那里走过去,举手敲门。
一名护士从门里走出来,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司令员刚才还望着窗外,这时也大步走过来。
“你,敲什么敲?”小护士气恼地对江白说。
“对不起,小同志,我想问一下我女儿怎么样了?”将军抢在女婿前头说。
护士不耐烦地望他一眼,意思是:即使你是位将军,一旦成为产妇的父亲,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了。
“你女儿是谁?”
“海韵。新爱罗觉·海韵。”
“产妇那么多,我记不得了。”护士说着,拉开门要退回去。
司令员脸上浮现出恼怒的神情:
“小同志,我是这个基地的前任司令员,叫秦失。……你能帮我回去看一下吗?”
女护士回头冲他瞪眼,嗓门高了:
“你就是国务院总理,也得在这里等着。看也看不下孩子来嘛!你女儿生了,会通知你的!”
她又要退回去,江白一把拦住了门。
“同志,我是刚才那个产妇的丈夫,我想进去看她一下!”
“不行!”护士斩钉截铁地说,侧身退进门里,响亮地关上门。
海云冲着丈夫和女婿苦笑了一下。
“甭怪她,要是每个产妇的家属都这样,她们就没法工作了!”她宽容地说。
将军两腮的肌肉生气地抽搐着。他转过身,继续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江白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如果海韵出了事,她作为当班的护士是不会不知道的。她不知道海韵是哪个产妇,从这个角度看并不是坏事。
不知是谁报告了消息,基地医院的赵院长已经赶来了。
“老首长,是你回来了!……怎么站在这里,快请到会客室里休息一下!”他热情地说,让人打开产科外面的一间小会客室,请司令员夫妇和江白到坐在里面去,还上了茶。
赵院长五十七、八岁,鹤发童颜,十分健谈。
“司令员你放心,没事的。前几天我亲自给海韵做过检查,没发现任何异常。”
司令员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前面,脸色阴沉着,不说话。
“赵院长,你也坐吧。”海云看不过去,走过来招呼院长。
“别客气,”赵院长说,看着将军,冲她挤挤眼,“你当他是谁?我是谁?……他当4607艇艇长,我就是他的艇医了!”
但以后也就是坐着。司令员不想谈话,话就谈不起来。坐了一会儿,赵院长告辞:
“老首长,我去里面看看,……你就把心装到肚里好了!”
赵院长走了。小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个人,久久地呆坐着。江白在一片沉寂中渐渐意识到:真正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对海韵的生活和命运、他的生活和命运、司令员夫妇的生活和命运的判决才刚刚开始。
命运之神的巨大身影在他的感觉中兀现出来……心底那块坚硬的磐石一样的东西也重新清晰地显现出来……抗争。抗争开始了。不屈的抗争。命运的影子是巨大的,人的精神的力量也是巨大的……
生与死。在刃锋上行走的生活。海山别墅第四代人的故事的开始。惊心动魄,但它似乎本来就应当如此……
海韵。海韵现在怎么想?一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忘记妻子仍然是一个人有思想、感觉的人,而不是一个已被命运的残忍的手判处极刑、正在死去、失去了那本属于人的一切的人了。与我和司令员夫妻相比,海韵此刻才真正处在事件的中心,风暴和洋流的中心,生与死的中心。与我们面对的恐惧、经历的痛苦相比较,她面对的恐惧、经历的痛苦才更为沉重和真实。她现在在想什么?
他的眼前不知为什么就浮现出了一幅图景:躺在产床上的海韵神情十分平静。是的,是平静而不是那种做作的镇静。海韵的目光直直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仿佛正望着一幅安谧的幸福的关于自己未来的图画。
“……她一定会是这么平静的。事先--不,甚至在结婚之前,--她就把一切想到了,想好了,今天的事情早在她的精神准备之中……在她,今天的事就只是一个一直在期待的时刻到来了,一件早已开始的过程正在合理地符合她的愿望地走向它的终点,同时她还可能想象它是一个新的事件的起点……不,她不会有恐惧,她神情平静,正因为她并不恐惧。”
想到这里,江白的眼睛湿润了。
“恐惧不是这个海军世家的精神传统。面对命运的挑战和死亡,这个家族的人们总是英勇而平静地迎上前去……这一刻,海韵有可能正在向自己的对手微笑。……她已经超越了身体的和生命的极限,做了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今天,无论是生还是死,她都已经是胜利者了……因为同样的原因,她是不会希望产房门外站着一个流眼泪的丈夫的……即使是死,她也会希望我含笑看着她……”
下飞机后一直水一样充溢着他的心胸、时时会堵上喉咙的那种巨大的痛苦和哀伤突然消失了。江白的精神世界一下变得轻松、平静、坚定起来。
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天黑了下来。自从走进这家医院,小会客室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动一动院长派人送来的午餐和晚餐。
雪下得更大了。天黑后院长来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安慰的话,又走了,接着是施连志夫妇听到海韵临产的消息,也赶来了。
“老秦,海韵怎么样?”一进门,两位老人就急切地问。
江白记不清岳父是否跟施老说了什么。如果说天黑前他的心境还是坚强的和镇定的,天黑后它又变了。
已经不是对妻子可能因生育而死的恐惧。不是。新的痛苦来自另一种感觉,仿佛那不可避免的死亡进程已延续了无数个世纪。一点焦灼和愤懑像一苗火焰,在黑暗的心间燃亮了。
“就是死,也不该拖这么长时间吧?真是毫无道理!……海韵可能会对因生育而死早有精神准备,可她忍受不了死亡过程拖得这么没完没了……她不会有这种准备的……这就像一个老掉牙的笑话,那笑话说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一直在等待死亡,可又一直没有死亡,他气恼地说:早知道死也这么难,就不死了……”
会客室里忽然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江白模糊认出了穿海军军校服的女孩子是东方白雪,可他既不为相隔一年半后第一次与她重逢感到喜悦,甚至也不感到惊奇,相反他只感觉到了烦恼。 “江白大哥,你好!……还认识我吗?”白雪主动走过来,目光一闪一闪地说。
“啊,你好。”江白虚应说。
站在白雪身边的是一名年轻的带黑牌牌的潜校学员。小伙子很大方,自己介绍自己:
“大家好!我叫沈平!请多关照!”
江白注意到岳母似乎很有兴趣地跟这位叫沈平的小伙子谈起来。白雪却站在一边望着他,目光幽幽地亮着,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讲。此刻他却一点也没有跟她谈一谈的愿望。
“这些人……他们来干什么?难道这里的人还不够多吗?……在别人心如刀绞的时候,别人家里要死人的时刻,他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岳母也是的,她也在笑……别人可以笑,你笑什么?……” 他气愤地站起来,撇开众人,走到走廊里去。
走廊里的灯亮得剌目!一个女医生从产房门里走出来。
江白大步走过去,拦在路当中,大声地问:
“大夫,我爱人怎么样了?……她生了没有?”
年轻的女医生看着他,见惯了这种情景似的。
“你爱人是谁?”她眨眨眼,问。
“海韵。新爱罗觉·海韵!”
“啊,是她!”女医生认真地看他一眼,说,“还早呢。刚开了二指裆。且等着吧!”
她走了,袅袅婷婷地。江白大怒。
“这个人,她也是个女人哪……刚开了二指裆,她是只下蛋的鸡?愚蠢!没文化!冷血!……你要生孩子的,一定难产!……”
在心里骂了许多平时想也不会想到的恶毒的话,他在窗前站着,不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