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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各人读法不同。”读书就是读人,读人就是读物,反过来,读物也是读人,
读人也是读书。金克木这种破掉壁垒的方法,大有古人“万物皆备于我”的气概,
较之“生死书丛里”的读书者境界要大得多。钱钟书力倡“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意在沟通东西,打通南北,要人能“通”。金克木也
提倡一种有意味的通。“读书、读人、读物”的“通”与中书君的“通”是一是
二?颇值得我们好好思量。但无疑,有了这个“读书、读人、读物”的通,我们
此前提到的金克木那些断断续续的人生片断就有了一个相通的根蒂。
当然,书是否真的能够读完,人和物是不是真的就能读得通,是“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的事情,要亲自领会体验才好。但毫无疑问,金克木在这里给了我们
一个进入书的世界的方便法门。
四
临了要说明一下书中数宇、标点的用法和文章的写作年份问题。为尊重原作,
我们不对金克木与现行规定不一致的数字和标点符号用法强做统一,而是按金克
木的习惯照排。文章末尾原有年份的,一仍其旧。部分未标明年份的,编者根据
各种资料推定写上,为与原标年份的区别,加括号(如(一九八四年))标明。
另有少数年份尚难确定的,阙疑。
最后,我们应该感谢金木婴女士和钱文忠先生。金木婴女士欣然为本书写了
后记,而钱文忠先生也慷慨地同意把他那篇“懂得”的文章收在了本书中。
黄德海
2005 年12 月
“书读完了”
有人记下一条轶事,说,历史学家陈寅恪曾对人说过,他幼年时去见历史学
家夏曾佑,那位老人对他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
了,没得读了。”他当时很惊讶,以为那位学者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时,
他才觉得那话有点道理:中国古书不过是那几十种,是读得完的。说这故事的人
也是个老人,他卖了一个关子,说忘了问究竟是哪几十种。现在这些人都下世了,
无从问起了。
中国古书浩如烟海,怎么能读得完呢?谁敢夸这海口?是说胡话还是打哑谜?
我有个毛病是好猜谜,好看侦探小说或推理小说。这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我却并不讳言。宇宙、社会、人生都是些大谜语,其中有日出不穷的大小案件;
如果没有猜谜和破案的兴趣,缺乏好奇心,那就一切索然无味了。下棋也是猜心
思,打仗也是破谜语和出谜语。平地盖房子,高山挖矿井,远洋航行,登天观测,
难道不都是有一股子猜谜、破案的劲头?科学技术发明创造怎么能说全是出于任
务观点、雇佣观点、利害观点?人老了,动弹不得,也记不住新事,不能再猜
“宇宙之谜”了,自然而然就会总结自己一生,也就是探索一下自己一生这个谜
面的谜底是什么。一个读书人,比如上述的两位史学家,老了会想想自己读过的
书,不由自主地会贯串起来,也许会后悔当年不早知道怎样读,也许会高兴究竟
明白了这些书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倒相信那条轶事是真的。我很想破一破这个谜,
可惜没本领,读过的书太少。
据说二十世纪的科学已不满足于发现事实和分类整理了,总要找寻规律,因
此总向理论方面迈进。爱因斯坦在一九○五年和一九一五年放了第一炮,相对论。
于是科学,无论其研究对象是自然还是社会,就向哲学靠拢了。哲学也在二十世
纪重视认识论,考察认识工具,即思维的逻辑和语言,而逻辑和数学又是拆不开
的,于是哲学也向科学靠拢了。语言是思维的表达,关于语言的研究在二十世纪
大大发展,牵涉到许多方面,尤其是哲学。索绪尔在一九○六到一九一一年的讲
稿中放了第一炮。于是本世纪的前八十年间,科学、哲学、语言学“搅混”到一
起,无论对自然或人类社会都仿佛“条条大路通罗马”,共同去探索规律,也就
是破谜。大至无限的宇宙,小至基本粒子,全至整个人类社会,分至个人语言心
理,越来越是对不能直接用感官觉察到的对象进行探索了。现在还有十几年便到
本世纪尽头,看来越分越细和越来越综合的倾向殊途同归,微观宏观相结合,二
十一世纪学术思想的桅尖似乎已经在望了。
人的眼界越来越小,同时也越来越大,原子核和银河系仿佛成了一回事。人
类对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了解也像对生物遗传的认识一样大非昔比了。工具大发
展,出现了“电子计算机侵略人文科学”这样的话。上天,入海,思索问题,无
论体力脑力都由工具而大大延伸、扩展了。同时,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的相
继出现,和前半世纪的相对论一样影响到了几乎是一切知识领域。可以说今天已
经是无数、无量的信息蜂拥而来,再不能照从前那样的方式读书和求知识了。人
类知识的现在和不久将来的情况同一个世纪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了。
因此,我觉得怎样对付这无穷无尽的书籍是个大问题。首先是要解决本世纪
以前的已有的古书如何读的问题,然后再总结本世纪,跨入下一世纪。今年进小
学的学生,照目前学制算,到下一世纪开始刚好是大学毕业。他们如何求学读书
的问题特别严重、紧急。如果到十九世纪末的几千年来的书还压在他们头上,要
求一本一本地去大量阅读,那几乎是等于不要求他们读书了。事实正是这样。甚
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本世纪的书也不能要求他们一本一本地读了。即使只就
一门学科说也差不多是这样。尤其是中国的“五四”以前的古书,决不能要求青
年到大学以后才去一本一本地读,而必须在小学和中学时期择要装进他们的记忆
力尚强的头脑;只是先交代中国文化的本源,其他由他们自己以后照各人的需要
和能力阅读。这样才能使青年在大学时期迅速进入当前和下一世纪的新知识(包
括以中外古文献为对象的研究)的探索,而不致被动地接受老师灌输很多太老师
的东西,消磨大好青春,然后到工作时期再去进业余学校补习本来应当在小学和
中学就可学到的知识。一路耽误下去就会有补不完的课。原有的文化和书籍应当
是前进中脚下的车轮而不是背上的包袱。读书应当是乐事而不是苦事。求学不应
当总是补课和应考。儿童和青少年的学习应当是在时代洪流的中间和前头主动前
进而不应当是跟在后面追。仅仅为了得一技之长,学谋生之术,求建设本领,那
只能是学习的一项任务,不能是全部目的。为此,必须想法子先“扫清射界”,
对古书要有一个新读法,转苦为乐,把包袱改成垫脚石,由此前进。“学而时习
之”本来是“不亦悦乎”的。
文化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结构、有系统的。过去的书籍也应是有条理的,可
以理出一个头绪的。不是说像《七略》和“四部”那样的分类,而是找出其中内
容的结构系统,还得比《四库全书提要》和《书目答问》之类大大前进一步。这
样向后代传下去就方便了。
本文开始说的那两位老学者为什么说中国古书不过几十种,是读得完的呢?
显然他们是看出了古书间的关系,发现了其中的头绪、结构、系统,也可以说是
找到了密码本。只就书籍而言,总有些书是绝大部分的书的基础,离了这些书,
其他书就无所依附,因为书籍和文化一样总是累积起来的。因此,我想,有些不
依附其他而为其他所依附的书应当是少不了的必读书或则说必备的知识基础。举
例说,只读过《红楼梦》本书可以说是知道一点《红楼梦》,若只读“红学”著
作,不论如何博大精深,说来头头是道,却没有读过《红楼梦》本书,那只能算
是知道别人讲的《红楼梦》 。读《红楼梦》也不能只读“脂批”,不看本文。所
以《红楼梦》就是一切有关它的书的基础。
如果这种看法还有点道理,我们就可以依此类推。举例说,想要了解西方文
化,必须有《圣经》(包括《旧约》、《新约》)的知识。这是不依傍其他而其
他都依傍它的。这是西方无论欧、美的小孩子和大人在不到一百年以前个个人都
读过的。没有《圣经》的知识几乎可以说是无法读懂西方公元以后的书,包括反
宗教的和不涉及宗教的书,只有一些纯粹科学技术的书可以除外。古希腊和古罗
马的书与《圣经》无关,但也只有在《圣经》的对照之下才较易明白。许多古书
都是在有了《圣经》以后才整理出来的。因此,《圣经》和古希腊、古罗马的一
些基础书是必读书。对于亚洲,第一重要的是《古兰经》 。没有《古兰经》的知
识就无法透彻理解伊斯兰教世界的书。又例如读西方哲学书,少不了的是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笛卡尔、狄德罗、培根、贝克莱、康德、黑格尔。不是要读全集,
但必须读一点。有这些知识而不知其他,还可以说是知道一点西方哲学。若看了
一大堆有关的书而没有读过这些人的任何一部著作,那不能算是学了西方哲学,
事实上也读不明白别人的哲学书,无非是道听途说,隔靴搔痒。又比如说西方文
学茫无边际,但作为现代人,有几个西方文学家的书是不能不读一点的,那就是
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再加上一部《堂
吉诃德》 。这些都是常识了,不学文学也不能不知道。文学作品是无可代替的,
非读本书不可,译本也行,决不要满足于故事提要和评论。
若照这样来看中国古书,那就有头绪了。首先是所有写古书的人,或说古代
读书人,几乎无人不读的书必须读,不然就不能读懂堆在那上面的无数古书,包
括小说、戏曲。那些必读书的作者都是没有前人书可读的,准确些说是他们读的
书我们无法知道。这样的书就是:《易》、《诗》、《书》、《春秋左传》、《
礼记》、《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 。这是从汉代以
来的小孩子上学就背诵一大半的,一直背诵到上一世纪末。这十部书若不知道,
唐朝的韩愈、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守仁(阳明)的书都无法读,连《镜花缘》 、
《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里许多地方的词句和用意也难于体会。这
不是提倡复古、读经。为了扫荡封建残余非反对读经不可,但为了理解封建文化
又非读经不可。如果一点不知道“经”是什么,没有见过面,又怎么能理解透鲁
迅那么反对读经呢?所谓“读经”是指“死灌”、“禁锢”、“神化”;照那样,
不论读什么书都会变成“读经”的。有分析批判地读书,那是可以化有害为有益
的,不至于囫囵吞枣、人云亦云的。
以上是算总账,再下去,分类区别就比较容易了。举例来说,读史书,可先
后齐读,最少要读《史记》、《资治通鉴》,加上《续资治通鉴》(毕玩等的)、
《文献通考》 。读文学书总要先读第一部总集《文选》 。如不大略读读《文选》 ,
就不知道唐以前文学从屈原《离骚》起是怎么回事,也就看不出以后的发展。
这些书,除《易》、《老》和外国哲学书以外,大半是十来岁的孩子所能懂
得的,其中不乏故事性和趣味性。枯燥部分可以滑过去。我国古人并不喜欢“抽
象思维”,说的道理常很切实,用语也往往有风趣,稍加注解即可阅读原文。一
部书通读了,读通了,接下去越来越容易,并不那么可怕。从前的孩子们就是这
样读的。主要还是要引起兴趣。孩子有他们的理解方式,不能照大人的方式去理
解,特别是不能抠字句,讲道理。大人难懂的地方孩子未必不能“懂”。孩子时
期稍用一点时间照这样“程序”得到“输入”以后,长大了就可腾出时间专攻
“四化”,这一“存储”会作为潜在力量发挥作用。错过时机,成了大人,记忆
力减弱,理解力不同,而且“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再想补课,读这类基
础书,就难得多了。
以上举例的这些中外古书分量并不大。外国人的书不必读全集,也读不了,
哪些是其主要著作是有定论的。哲学书难易不同,康德、黑格尔的书较难,主要
是不懂他们论的是什么问题以及他们的数学式分析推理和表达方式。那就留在后
面,选读一点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