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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点,就可以把人类思想合为两类,一真,一伪,很容易结束哲学,留下惟一掌
握绝对真理的体系统一天下了。可惜人类思想总是有分歧,要发展,哲学远没有
达到终结,远不到学哲学就是学哲学史的时代。所以不能仅注意结论、出发点、
性质、基本问题、所属派别、所戴帽子,也许更要重视思维过程,往往发生影响
的正在这里而现成结论早已过时。
《伦理学》的五部分中有两部分论情感。这和开创此学的亚里士多德的《伦
理学》以及后来十八世纪的休漠的《人类悟性论》的论激情部分都不同。他们不
这么重视。斯宾诺莎将一切属性归于神,把善、恶、乐、苦归于理智对情感的作
用,当然要详细论述情感了。这也正是此书特色。不妨多说几句。
第三卷照例在开头说明所用关键词的定义,接下去应是公理、命题,本卷却
将公理改为公设,说明身体受外界影响而变化。若不承认这一点就不必看下文了。
末尾列举四十八种情感的定义再加情感的一般定义。第四卷在照例三项目的前面
有《引言》,后面有《附记》三十二条。由此足见重视。第三卷没有《引言》,
但开头有一段说明,实际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宜言。其中提到笛卡儿的有关论述,
认为不过是展示了天才,并未解决问题,暗示这里的说明才补足缺欠,是确切的,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科学的。下面我来试说其要点。
从一开始他就指出,多数论述情感的人都不像是论遵守一般自然规律的自然
事物,都好像是把自然界中的人类当作国中之国,因为他们以为人能扰乱而不是
遵循自然的进程,人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绝对的支配能力,不受自己以外的任何干
预,决定。他们不把人的弱点的原因归于普通的自然力,而归于人的本性的缺欠,
对此加以惋惜,晰笑,鄙弃,辱骂。做过卓越论述的人不是没有。但还没有人确
定情感的性质和力量以及人心如何克制它。随后他说,以下要做的是那些宁愿嘲
笑、辱骂而不愿理解情感的人会认为奇怪的,就是要用几何学的方式论证人的缺
点、错误,用确切的推理来证明那些他们认为违反理性的荒谬的东西。他认为,
自然界中发生的事,没有任何一件可以归咎于自然界的缺陷,因为自然界是无处
不在而且永远同样的,它的活动能力,也就是规律和法则,也是这样。因此要理
解任何事物的性质(自然属性)都必须应用自然界的一般规律。恨、怒、妒等等
也是一样。最后他宣布,他论情感的性质和力量以及论人心如何能胜过它们也将
和论神、论心同样,对待它们也和对待几何学的线、面、立体完全同样。
这样的话,不要说三百年前,就是现在,也不会人人同意吧?斯宾诺莎在那
位做大脑皮层实验的巴甫洛夫之前也有两百多年啊。这难道不是石破天惊的议论
吗?现在的人会说,这不过是机械唯物论。可是要记得斯宾诺莎生在牛顿以前,
连引力、超距作用都还不知道,十八世纪的瓦特的蒸汽机也没有发明出来啊。他
的许多论点当然现在已经过时,他给后代启发的是他的思路。这是不能排除的思
路,自然也不是惟一的思路。我们习惯于“唯”,不一定是“唯我独尊”,但往
往是“独一无二”。唯物、唯心、唯名、唯实、唯我,这些哲学理论的外国原文
并没有“唯”,汉译都加上了。人类思想离统一还远得很呢。还是谦虚一点,不
必坚持有人已经宣布最高最后真理了吧。同在十七世纪,斯宾诺莎前有笛卡儿,
后有莱布尼兹,在英国有培根、霍布士、洛克,哲学家各显神通。同一时期我们
正在明末清初打改朝换代的内战。明朝亡于一六四四年。一六四二年伽利略去世,
牛顿出生,斯宾诺莎十岁。一六五O 年笛卡儿逝世。外国讲神,中国讲圣。欧洲
有人开始对神重新认识。我们对于圣天子依然耿耿忠心。清朝康熙皇帝也在十七
世纪(一六六二——一七二二在位),与法国的名王路易十四(一六四三——一
七一五在位)同时,而且有使者来往联系。罗马教廷有传教士在中国下狱、做官,
但是不能到各地传教,没过多少年就都被赶走了,再来就出“教案”了。康熙皇
帝注意西洋文明,还亲自学习代数学。可是学术思想上中外几乎不通气,民间互
不相知,以后发展也就照旧各走各的路了。十九世纪中再度相逢就是洋教、洋文、
洋枪、洋船、洋人、洋钱、洋钉、洋灯直到洋油(煤油)、洋火(火柴)、洋车
(人力车),还有洋学堂、洋学生、洋大人、洋鬼子,加上先洋后土的鸦片烟了。
我小时候还听到处处说洋,东洋、西洋、出洋,大家不说洋也不过半个世纪啊。
闲话少说,再谈《伦理学》。不必细说在论神、论心以后的那些情感的定义
和排行榜,因为那些用语和说法不是我们现在常用的,讲起来麻烦,而且所列情
感以欲望开头,接下去是乐、苦直到最后是利比多(这个拉丁字在二十世纪初由
弗洛伊德用做术语而成为通行语了),不过是理论体系的用例。更重要的是第四
部分的《引言》和《附记》以及中间的发挥。一开始就说他认为人无力调节、控
制情感就是受奴役,生活在被动之中。于是他进而论善与恶,最后在《附记》里
总结他的意见,人怎样过正当生活。由此自然引向最后部分说明理智如何控制情
感以获得心灵的自由,这样就完成了他关于伦理的,也就是道德的理论体系。
从以上的略述我想读者已可看出斯宾诺莎的胆大包天了。那时离布鲁诺的以
异端罪受火刑(一六00)只有几十年啊。但是我以为,历史上出现一种新思想,
一方面要看它对于以前的思想有什么革新,有什么异同,另一方面要看它对于以
后思想有什么影响,起什么作用,适应什么气候。后一方面可能更为重要。当时
轰动的也许随即受冷落。当时受冷落的过多少时以后说不定会引发另一种轰动。
但引火者不一定有后起的大火那么耀眼。讲思想史时,实际上大家都是由后观前
的,但又都要表示客观,照历史顺序,从前到后,大小不漏。我们中国人特别有
根深蒂固的《春秋》历史意识的无形传统。重视年月、门户、派系、是非、善恶。
这类写法不能说不好,但已经够多了。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才会别出心裁写出另
一样的思想史。我谈论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忍不住要再多说几句它的隔代遗传
而不追查来源,也算是重后过于重前吧。
才华出众而又短命、挨骂的德国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 ,一七七二——一
八O 一)有一句名言评斯宾诺莎,说他是“一个沉醉于神的人”( ein GottbetrunkenerMensch)。
这位诗人从几何学的冰冷中看出了诗剧的火热,和他的同时代的一些同国诗人一
样。这些人生于一个大变革时代(一七八九年法国发生大革命),在斯宾诺莎的
理论中找到了他们的热情的思想依据,于是出现了德国文学中的“狂飚时代”。
在这些人眼里,只有这位哲学家敢宣布用数学眼光观察一切,看待爱、恨、妒一
类激情如同冷、热、雷雨一样。他认为神是无限,一切,因此情感同样神圣,宗
教道德所谓的犯罪是出于人类天性,不得不然,只有用理智而不是谴责才能克制
激情。他在《伦理学》中给善的定义是,“我们确切知道对我们有用的”,给恶
的定义是,“我们确切知道会阻碍我们达到善的”。他对神即无限的向往,对神
即大自然包括人在内的热爱,对同属于神性的激情几乎可以说是颂扬,对神圣敢
重新考察而自己下定义,对理智、数学、科学推崇到极点,这一切使他的几何学
形式的神学语言放射出诗的光辉。于是他的论宗教、政治、伦理的思想在百年后
竟出现于席勒的戏剧《强盗》里了。席勒能写这样激昂的诗句,又能写深沉的《
美学书简》,并不奇怪,因为这正是斯宾诺莎的思路:激情与深思同属于神性。
但我看更足以表现他的影响的是在他逝世(一六七七)将近百年时(一七七四)
出来的,歌德的篇幅不长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因为一直影响到了二十世
纪二十——三十年代的中国青年。
二十世纪初年,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通过林纤的文言译本震惊了中国读
书界,影响了一代青年。到二十年代,德国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通过郭沫
若的译本又在中国青年思想中轰动一时,正好接上易卜生的《娜拉》。反抗旧式
家庭,脱离包办婚姻,又加上自由恋爱,三角恋爱,失恋自杀。娜拉加维特。可
惜的是两位原作者的深刻思想,对社会和自然界的新看法,也可以说是斯宾诺莎
的思想精华的发展与艺术化,并没有深入中国新青年的思想里,进来的只是形式、
表面。中国处在声势浩大的长期革命之中,来不及认识、吸收和消化斯宾诺莎的
新的神和新的人,以及歌德和易卜生。国家、民族、政治、经济、社会压倒了个
人。二十年代的我还是少年,听一个大学生说,他在宿舍里枕头下放着一本“维
特”,每天都要读一段。我借来一看,不懂。三十年代的我已是青年,不但听到,
而且看到,中国式的维特。我又读这书的英文译本,还是不懂。我注意到郭沫若
在序里说,原书出版后德国青年中出现过维特热,有维特装,维特式的恋爱和自
杀。后来歌德在修订本里加了一首题诗。这首诗他也译出来了,完全是郭沫若的
早期诗的风格而且是早期的夹杂文言的白话文体。不知什么缘故,过了六十多年
我还大致记得。手头无书,背出来试试:
青年男子有谁不善钟情?/妙龄女子有谁不会怀春?/这本是人性中的至圣
至神,/为什么这里面有惨痛飞迸? /……请看他出穴的精灵正在向你们目语:
/要做个堂堂男子哟,不要步我的后尘。
说情爱神圣正是斯宾诺莎的话。中国当时认为的“堂堂男子”就是做一个革
命者,所以郭沫若就这样做了。我仿佛记得他的诗文中有过赞美斯宾诺莎的话。
磨镜片人的思想痕迹在他身上也不是没有。
斯宾诺莎所磨镜片的光辉至今还在,还要继续存在下去。
一九九八年十月
《存在与虚无》·《逻辑哲学论》·《心经》
听说近来青年热心读哲学书,尤其是现代欧洲的一些难懂的哲学书。与此相
适应,不仅商务继续出版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三联新出版大规模的现代西方哲学
著作,其他出版社也重视这一方面。这种情况在我国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次,结果
并不一样。一次是从六朝到唐代,翻译了大量佛教典籍。许多宗教哲学的难懂著
作如《入楞伽经》之类都一译再译,而且读的人很多,出发点不限于宗教信仰。
第二次是在五四运动之后,有一段时期,罗素、杜威等外国学者来华讲演,青年
们对外国哲学的兴趣同时增高。但是这次比不得上一次。很快哲学就被史学压下
去。讲外国哲学主要是在大学讲堂上,讲的也是哲学史。大概从清初以来,中国
的学术思想传统便是以史学为主导。《文史通义》的“六经皆史”思想一直贯串
到五四运动以后,恐怕到今天也没完,连我的这篇小文也是一开头就想到历史。
我国的第一部个人学术著作便是《春秋》,是从历史书起头的。我国的历史文献
和文物和史学丰富而独特。哲学便不一样。从汉代开始,讲哲学便是读经。佛教
传来了,还是读经。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莫不如此。好容易五四运动才打
破了读儒家经的传统;可是这以后讲哲学仍然像是读经。本来哲学书难于钻研,
背诵当然容易得多。
哲学难,读哲学书难,读外国哲学书的译本更难。“哲学”一词原是欧洲的,
用来讲中国的,那就是用欧洲哲学的模式来找中国的同类精神产品,否则就不叫
中国哲学了。究竟中国古代是不是和外国古代一样提出过同一哲学问题,作过同
类探究,得过相同或不同的结论?这是哲学史的事。问题在于当代讲哲学,那就
是全世界讲的都是源于欧洲近代(十七世纪以后)的哲学。所以现在无论是专家
或一般人,一说哲学都不能不先想到欧洲哲学家。那些人中很多是在大学讲坛上
教课的。当然,哲学并不都在大学里,例如萨特便不是教授而是作家。不过我们
讲外国哲学仿佛总是离不开外国大学讲义。外国大学和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