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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外国哲学仿佛总是离不开外国大学讲义。外国大学和中国的不大一样,讲义也
很难懂。大概他们的入学考试和入学后的要求和我们的不同。大学有一道门限。
这不是答题而是一种要求。教授讲课只讲门限以内的。如果门限以外的你还没走
过,是“飞跃”进来的,那只好请你去补课了,否则你不懂是活该。想来在他们
的大学里,会一点外国语不算什么,能看英法德文书是当然的事,好比中国人会
说普通话又会上海话、广州话一样,没什么了不起。拉丁文和希腊文原是中学里
要学的,是欧洲人的古文,好像我们在中学里(从前还在小学里)念一点古文,
懂几句也很平常。如果外文、古文、哲学家、哲学书一点都不知道,那就是在门
限以外,是“槛外人”了。大学教授不会迁就你去给你补课的,他仍讲他自己的
一套。
不妨举个例。萨特不是教授,但他的书《存在与虚无》仍像黑格尔的讲义,
是为“槛内人”写的。尽管是那么厚的一大本,仍然有许多话没有写进去。开头
第一句是:“近代思想把存在物还原为一系列显露存在的显象。”接着说,其目
的是要“用现象的一元论来代替”二元论。随后问:“这种尝试成功了吗?”这
是全书的起点,但起跳以前的“助跑”都省略了。那是在“槛外”的,认为读者
早该知道的;要不然,何必来看这本书呢?书的第一段是接着胡塞尔的现象学说
的。现象也罢,显象也罢,这些哲学术语对于专业哲学家来说自然是非常重要的,
但对一般人来说,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样提出问题的。
他讲“存在”,这是接着海德格尔说的,那又在“槛外”了。他这段话其实很简
单,并不难懂,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比《老子》的“道可道”差远了。但他是
对“槛内人”讲的。我们读时又有两道障碍。一道是:现象学的提出正在物理学
家马赫的哲学著作《感觉之分析》以后。马赫引出的哲学理论曾经有人打算引入
马克思主义而遭到一巴掌打翻在地,以致我们只知道那是唯心论,至于那些人是
怎么想的,我们就不大了了。马赫的问题是从康德的学说引起的。可惜马赫和康
德的书虽然早已译出,而且王国维早就曾“四读康德之《批判》”(大概是日译
本),但他们想的是什么,一般人还不大清楚,这就不容易明白现象学的思想,
也就不好读萨特的这本书了。另一道障碍是:为什么他们要忙于解决二元论的问
题?究竟什么是二元论?是不是和一神教有关?不但我们长久习惯于用唯心、唯
物两大阵营来分别一元、二元,不大管其他分法,而且我们中国向来就不以多少
元为意。从古就习惯于说什么“一阴一阳之谓道”,什么“有理有气”,道配德,
仁对义,总是作对联。“大一统”和太极图也是统一了对立的东西。这不是欧洲
人思想中的一元和二元。我们和他们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我们同罗马帝国的
人也许比同现代欧洲人通话还容易些。由于这两道障碍都在“槛外”,所以若没
有一段“助跑”,那么我们和萨特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对于他以后说的话就会
恍恍惚惚、似懂非懂,往往“断章取义”了。其实若到了“槛内”,他的话中意
思本来是再明白不过的,只是词句有些别扭。那时便可以问“显象”、“现象”
之类术语问题。否则会条理错乱而“走火入魔”的。
照我的粗浅看法,读哲学书的前提是和对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先明白他
提出的是什么问题,先得有什么预备动作或“助跑”,然后和他一同齐步前进,
随时问答。这样便像和一个朋友聊天,仿佛进入柏拉图的书中和苏格拉底对话,
其味无穷,有疙瘩也不在话下了。所以书的开头是读书时首先要仔细思索的,不
是对最末的结论去“定性”。
不妨提另一本在哲学上说是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分道扬镰”的书:维特根斯
坦的《逻辑哲学论》 。这本小册子比那本厚薄差远了,写法也大不相同。萨特的
像是讲义,费很大的劲,用不少术语道具,绕一些弯子,才说出他的思路。这本
小书却像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又像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如同几何证题,
列举定理。这种形式和内容(思维方式)是密切相关的,因此两本书的写法是不
能对调的。这本小书只讲了七句话(定理),前六句附一些说明条条加以发挥。
第一句是:“1。世界就是所发生的一切东西。”太简单了。看下面的四句解说的
头尾:“1。1。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物的总和。”……“1。1。3。在逻辑空间中
的事实就是世界。”这就玄虚了。什么是“逻辑空间”?再看下去:“1。2。世界
分解为事实。”这不就是第一句吗?为什么讲成两句?仔细推敲就会知道,这应
当是两句话。先是“东西”,后化为“事实”。此后,由于种种原因越来越难懂。
可以把符号逻辑或数理逻辑的列公式的专门部分暂时放过,“悬搁”(现象学术
语)一下,看第三句的解说中的3。6 以后大讲逻辑的科学的哲学理论直到最后没
有解说(不能有解说)的第七句。如果能这样看,那就可以回头理解作者在一九
一八年写的《序》中的话。他说,这书不是教科书,也许只有思考过同一或类似
问题的人才能理解。他自己概括全书说:“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
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当沉默。”头尾一看,照我们中国人的习惯想法,这正
是一中有二:能说的(逻辑的、科学的)和不能说的。仍然是现象学和存在主义
想极力逃出的二元论,还没有跳出康德的手掌心。这大约就是分析哲学和存在哲
学的好像水火不相容的缘故吧?可是我们中国人未必那么觉得,所以不容易“进
入”他们的“角色”。我们的习惯思想模式是太极图。又一又二。一定要说是一,
一定明知是二。
问:起跑线在哪里?看来维特根斯坦写书仿佛比萨特容易,一句是一个公式,
不那么费劲。可是读起来正好相反。跨过这本书的“槛”的明显要求是数学和逻
辑。但是一般人为了能看下去并且多少“懂”一些他说的道理而不是学会它(学
数理逻辑不靠这初期哲学书),那并不一定要求学过高等数学和高深的逻辑,而
只要求具备起码的数学和逻辑的头脑。这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有人不学数
学演算也能有数学分析和逻辑推理的头脑。有人学了数学,会作工程设计,对于
专业以外的事就完全忘掉科学分析和论证而用另一种习惯的思维方式了。“槛外”
的另一关是明白本世纪初年以来欧洲人对于语言的再认识。这一点对于理解从欧
洲散布开来的现代哲学思想非常重要。十九世纪的生物学和社会学(兼算经济学、
政治学)在思想中所占地位到二十世纪已为物理学和关于语言的研究胜过了。这
本书所要解决的正是从语言和逻辑方面来认识世界的问题。这也是在本世纪初的
物理学(相对论)刺激下产生的问题。简单说,近代欧洲人的哲学问题一直是数
学家笛卡儿和天文学家康德提出来的老问题,但是追究解答却一步深一步又广一
步了。
读这些哲学书的困难,除了上述起跑线以外,还有如何读译本的问题。对专
家说自然是读原文或非原文的外国文译本,但一般人还是读汉语译本。这里的困
难非常之大,但也可以说是并不那么大,主要在于怎么理解对书的“理解”,也
就是说,看你认为怎么才算“懂”。对这一问题,本世纪的诠释学和符号学都有
贡献,现在不谈,谈谈我们的历史经验,当年我们的前人怎么读“懂”佛经的译
本。
简单说,有两种“懂”:一是照原来的“懂”,二是我“懂”了,原来是这
样的。前一种是老师教学生时要求的。学生能把书上的话或先生的话复述出来,
尽管经过排列组合有所增减,仍是原来样子。这是答题,是“性”了。这可以说
是“忘我”之读。以原来的为主,我极力钻进去,照他的话了解,照他的话复述,
我变成了他,“懂”了。(是不是真正能变成了他,可以不管。)后一种是照旧
认为我化成了他,其实是把他化成了我。这就是用我的“原来”去“懂”他的
“原来”,化出来的是他,又是我,还可以说不是他也不是我。这也是“懂”了。
这时仿佛左右逢源大彻大悟。这两种“世”并不是隔绝的,但推到极端的人会互
相菲薄。我国人读古书、解古书自来便有这两种“懂”法。读佛经译本也是一样。
外文变成汉文也就类似另一种古文了。古文本来也类似一种外文。为讲明白以上
这点意思,举一部佛经为例。
《心经》的全名是《般若(读bo…re )波罗蜜多心经》,通行唐僧玄奘的译
本,还有别的译本,也发现了原文,是非常流行的一部经。只有两百多字,比起
《逻辑哲学论》又短得无法比了。可是难懂程度却不相上下。不过我想在译出时,
对当时人来说,未必比现在的人读《存在与虚无》或《逻辑哲学论》更难懂。什
么是“般若”?是译音。什么是“逻辑”?不也是译音吗?那时的人熟悉“般若”
恐怕不亚于现在的人熟悉“逻辑”。“般若”意译是“智慧”。为什么要译音?
“逻辑”不就是“论理学”吗?为什么要译音?当初严复译成“名学”,通行不
起来;改为“论理学”,通行了。可是许多照“原来”去“懂”的人认为这还不
符合“原来”这种学的本意,于是有人提议译音为“逻辑”,表示这是新的东西,
不是研究“名”,也不是只讲“论理”。开头两译并用,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一
直通行音译了。“般若”是佛教说的一种特殊“智慧”,有种种说法,因此“懂”
得“原来”是怎么回事的人就译音,和“佛”不译“觉者”,“菩萨”不译“开
士”或“觉有情”一样。新词通行起来,思想中也有了新的东西。是不是和“原
来”一样呢?靠不住。我“原来”的思想中装进了你“原来”的东西,那就成为
我的,由我处置了。这类新词变化中“禅”是最突出的。尽管是译音,印度字变
成中国字以后完全中国化了。若印度人再想译回去,可不能再用原字了。什么
“口头禅”、“野狐禅”,怎么能用印度原字译呢?那样,印度人也会莫名其妙
了。译音本为的是保存“原来”,是要求第一种照原样的“懂”,结果是“不由
人算”,化成了第二种“懂”。
音译会变化,意译也难长久保持原样。什么叫“存在”?是汉语的“有”,
又是汉语的“是”,和这个欧洲字相等的汉语的词并不“存在”,因此只好用两
个字拼成一个词。“存”是时间的,存留下去。“在”是空间的,在什么地方
(所在)。汉语的“存在”是不脱离时空的。在欧洲语中,“是”和“有”相合,
而“所有”的“有”独立。印度语中根本没有独立的“所有”的“有”。汉语中,
“有”就是“存在”,又是“所有”,而“是”有另外一个字。欧洲人从拉丁文
“我在”(我思故我在)说起,说来说去,那个“在”或“存在”和汉语的“有”、
“在”、“是”都不相等。所以“存在”一词乃是新词,和“般若”译成“智慧”
一样。“存在”不是“在”,“智慧”也不是孔子说的“智”(知)。怎么才能
“懂”得“原来”的?欧洲人自己也不好办。康德的“自在”、“自为”都得用
德文。笛卡儿的那句名言只有用拉丁文。《逻辑哲学论》的原书名也是拉丁文。
只要看萨特的这本书中附了多少德文字就可以知道他也没法不用“般若”之类。
胡塞尔和当代的德里达讲哲学引用希腊字;连拉丁字都歧义太多,无法充当术语
了。萨特编造新词也是着急得无法才这样做的。照《逻辑哲学论》的说法,他们
都是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偏不肯沉默,硬要用语言去表达在逻辑思维和语言能
力以外的东西(事),由此得到了这样的必然结果。这又回到佛教哲学。那就是
“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不可说又不能不说,一定要说,怎么办呢?欧洲
人(现代哲学家)、印度古人和中国古人各有种种巧妙办法,起许多名目。我们
现在碰上了从这些不同方向来的不同辐射,怎么办?无数颜色像雨点一样洒下来,
我们是在用什么画布承受?结果会是什么样的画?这也就是说,我们究竟怎么去
“懂”?
还是可以参考前人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