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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为,扩建宫殿,可算得皇上的家事,完全可以不必考虑臣子的态度。”
皇帝听到钱浚之如此表态,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随即又皱眉道:“但是卿家也看见了,铁贞言辞激烈,附从者也不少。朕要是执意行之,恐非善事啊。”
“皇上此言差矣。”钱浚之整了整面色,摆出忠贞的架势道:“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微臣看来,铁贞胆敢如此杵逆上意,靠的就是他们一党势力,无视君王圣威。”
“这……恐怕还说不上吧。”皇帝显然没想到,钱浚之一上来就给铁贞扣了顶大帽子,这顶帽子分量之重,便是皇帝也觉出有些不妥。“先皇在世时,常言铁贞乃骨鲠之臣。今日之争,也是他谏议大夫分内之事。”
“非也非也,皇上本性善良,此乃臣子之福。但,铁贞之流,或敬畏先皇,可对吾皇颇有不尊之意。”听到钱浚之只把大帽子扣住不放,皇帝心中一个犹豫,倒生出问个究竟的心思。“卿家此言怎讲?”
钱浚之俯首叩首,璇有抬头作激昂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初立储之争,铁贞等人极力反对。虽因先皇诏书而不得已迎奉皇上,然事事与吾皇作对,分明是心有不甘。”
“当初若无卿家鼎力相助,朕十之八九是继不了位的。卿家之功,深在朕心,绝不会相忘。”皇帝为着他提起立储之争,再次温言嘉奖后又道:“可当日形势,虎贲、怯辟均在柳卿手中,羽林也是卿家和田将军各执一半。加上拥立老三之人甚众,倘使柳江风、铁贞果有废立之心,当真易如反掌。然众臣终究是按照先皇诏书,奉迎朕躬。以此观之,并无不尊之意啊?”
钱浚之暗骂一声这时候你倒坚持己见了,心中只得提示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他当然明白,柳江风为帝国立下的功勋,早已深深印在皇族心中难以轻易动摇。就是这位几乎被他拉下马来的皇帝,也决不会愿意随手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
想到此处,他不由佩服管捷传来的建议,居然如此贴切。柳江风、铁贞等人的影响既然不可正面撼动,那边旁敲侧击,慢慢引发皇帝的疑心就是。
“皇上,铁贞等人究竟如何,臣且不轻易断言。但柳江风一党囊括京中武备,就连先皇都有提防之心,所以才有微臣与田恺接领羽林统帅一事。当初先皇暴亡之日,若非羽林抢先进驻内城,焉知结果如何?”
皇帝心中一动,那一晚全城封锁,虎贲、怯辟把守要隘,内外音信断绝。就连自己兄弟闻讯进宫,也在路上屡屡耽搁。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何奥妙?这一念头忽起忽灭,皇帝自嘲的摇了摇头,马上否决了自己荒谬的想法。
仔细注视着皇帝脸上神色变化,钱浚之因为皇帝那一瞬的怀疑而暗暗窃喜。“皇上若是以为微臣所言夸大其词,臣有一略可以试之。”
皇帝心中好奇道:“卿家不妨说说。”
“柳铁一党所以屡屡冲撞天子,所依仗的不过是手中兵权。假如皇上不能断定,便可从此着手。”
“削了柳卿兵权,这万万不可。”皇帝显然吃了一惊。“先皇在世,柳卿执掌京畿重兵几逾数十载,德高望重功莫大焉,朕如轻易削之,岂不是自毁长城?”
“皇上还是不相信臣哪。”钱浚之叹息一声,似若无奈道:“但微臣之意,并非贸然剥夺柳江风的兵权。请问皇上,今日帝国手中兵力堪与他相比者,是为何人?”
“这朕如何不知,不过破虏、振武二将军耳。”
“吾皇圣明!”钱浚之抓住时机送上一记马屁,紧接着道:“振武将军乃执意拥立皇上的忠臣,但其与柳铁一党意见相左,若用他来试探,恐有不公之嫌。”
瞥见皇帝频频点头,面露嘉许之色,钱浚之暗暗好笑,故作严肃道:“剩下的就只有破虏大将军了,皇上可于朝上宣布欲招海威还朝,倘使柳江风一意反对,那便是贪恋手中权柄,意图左右京畿,其心可虑。倘使柳江风等人并不反对,那就是微臣错了,敢情皇上降罪。”
皇帝静静的盘算了一会,点头道:“卿家此议甚是妥当,明日朕便当众宣布此事,但无论结果如何,决不会怪罪卿家。”
“臣,谢恩。”再一次叩首行礼中,钱浚之那张几乎贴着地面的脸庞上斜斜屑笑。他虽然不理解管捷为何非要他挑动皇帝宣招海威还朝,进而以此攻击柳江风。但他却很清楚,不但海威不愿回来,就是柳江风也绝对不会赞同此时征召海威。察尔扈方平,经远都护府新建,大小事务恰如千头万绪,非得海威坐镇不可。用这个所谓试探一举挑动两位大将与皇帝的嫌隙,可当真是毒、毒、毒啊。
天上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柳江风的心情也是十分的好。虽说大皇子继位并不合乎他的心意,但几个月来的表现却让他觉得这还不是一个太坏的结果。性格懦弱自然容易听从臣子劝谏,只要百官刚正,说不定也能扶持着新皇来一次中兴盛世。
看见他饶有兴趣的仰天微笑,正在殿外巡视的田恺笑着走上来行了一礼:“大人今天心情不错啊。”
“田将军也看出来了。”柳江风嘿然应了一声。“皇上从谏如流,大大出乎柳某的意料,能有如此君王,你我更当尽力报国。”
田恺却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凑前低声道:“大人切莫早下结论,下官听说昨日散朝后钱浚之被私下召见,出来时满面春风甚是得意。”
心里咯噔一下,柳江风按下疑惑,回答道:“许是皇上有事相询呢,你我也知道,论其揣摩君上心意,咱们是大大不如啊。”
“但愿如此。”田恺听他这么一说,也觉着自己有些多心,他退开几步让出道路:“早朝就要开始,大人还是先入殿吧。”
龙椅虽然坚硬的有些过分,可一旦坐在这个睥睨天下万民的宝座,手掌搭住那象征王权的龙首扶把,皇帝心中还是充满了生杀握于掌心的快意。天性里的那一点懦弱,在王台下百官恭顺的烘托中,飘飘然似乎再也不复存在。
皇帝微笑着,并不苍老的面容上谦淡随和,赫然有了几分贤君的模样。然而就当臣子们心满意足的从皇帝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方略时,却被他忽然正容说出的一席话惊得发呆。
“诸位爱卿,朕虽初登大宝,也知为人臣者,克尽职守鞠躬尽瘁,所求不过是功必赏、过必惩。朕深夜思之,董峻海威以赫赫军容,扬我帝国声威于塞外,其功不可谓之不大。但董卿虽已享尽哀荣,海卿却还在那苦寒之地为朕守护边陲,久累良臣不知体恤,此诚非仁主之道也。故朕欲招还海威回京觐见,以示恩宠,不知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殿内一阵骚动,百官纷纷面带讶色交头接耳。皇帝的这个提议来得太过突然,简直就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虽是隐隐觉着此举不妥,一时间也想不出利弊所在。
眼看那群臣之中,柳江风默然不语,皇帝的眼角轻轻一跳,温声道:“柳卿素识大体,对朕的提议可有何见解?”
嗡嗡声瞬息平复,不论是略有耳闻的钱浚之一脉,还是与柳江风铁贞往来密切的官员,此时都静下心只等他阐明己见。
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中,柳江风的嘴角不易察觉的抽动了几下。他并不说话,只缓缓抬头望向皇帝,清澈端正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点点疑惑。皇帝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忙不迭把视线从柳江风的身上移开。
铁贞却在一旁叹了口气,皇帝此举是何用心姑且不论,但此时宣招戍边大将绝非上策。先皇虽然一直小心提防董海二人,可在抚慰边疆永保太平的诱惑下还是选择了继续外放海威。而今上仅凭一纸诏书幸登王座,才不显威不彰,在海威眼中又会变成何种考虑呢?
“臣以为如今征诏海威,并非其时。”柳江风终于开口道。
皇帝的眼睛猛地蜷缩了一下,却又不甘心的问道:“这是何故?”
在心底里暗叹一声,柳江风仰头道:“臣有所闻,近来草原动乱不绝,奋威军正四处弹压。海威坐镇中枢,日夜奔忙,连蟠龙峡大营都无暇相顾。此刻招其还京,恐生大乱。”
听到他提起草原动乱,钱浚之心知不妙,赶紧抬头望向王台。果然皇帝大感意外,一双眼睛正疑惑的投向了他。钱浚之把头一低,硬着头皮道:“启禀皇上,臣以为柳大人过虑了。西铁勒为王师所破,各部尽皆降服,纵有人贼心不死,不过藓芥之患,何必一直劳动海大将?”
“不然!”柳江风一个转身,面向他愤道:“钱大人此言差矣。铁勒,国之大患,今日幸而平之,怎可贸然小视。草原初定,人心未附,海威决不可轻离。”
钱浚之偷眼一瞄皇帝,只见他神情犹豫,既因为钱浚之先前的话得到应征而有些惊慌,又被柳江风的话语打动,此时正是困惑动摇之中。钱浚之心里暗叫不妙,顾不得自己要说的话还未曾对皇帝提过,急急道:“皇上,招海威回京也曾是先皇的意思。”
“哦?”皇帝果然动容,他探出身子对着问道:“父皇也是为了体恤海威么?”
无奈的听着钱浚之连声应是,柳江风却无法出言反驳。先皇顾忌海威功高震主的担心只能在暗处私下叙说,决不能摆上台面。这样一来,自己又怎能再阻止皇帝下诏呢?看见了柳江风着急求救的眼神,铁贞、舒安国纷纷挺身而出试图说服皇帝取消这个念头。然而当皇帝以先皇有意为由,非要他们说出反对的理由时,殿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嗖”的一声弓弦震动,半山腰上那只正在奔跑的野猪应声嘶吼,颓然顺着山坡翻滚下来。一匹乌椎骏马飞快赶到了野猪近前,马上骑手俯身张望,随即转头大声赞道:“李将军好箭法,百步开外犹能穿颈而过,一矢毙命,实在令下官佩服。”
李邯夹弓带箭,跟在章扬身后徐徐驰来。他压制着脸上的得色,谦虚道:“刘将军又在胡说,李邯的箭法只能说过得去,平贼军中的第一好手,自然要数章大人。
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章扬却仿佛浑没听见,只顾信马沉思。几人见他举止大异往常,似有满腹心事,便相互打了打眼色,纷纷收住了口。过了好半天,章扬忽然觉得周围静得异常,举目诧道:“咦,怎的都不说话了?”
单峰见旁人都在冲他努嘴,只得催马上前与章扬并骑道:“佐云若是有事,今日围猎就到此为止吧。”
不以为然的挥挥手,章扬笑道:“也说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我胡思乱想,你我弟兄平日公事繁忙,难得出来散散心,怎好半途而废。”
“大人可是在为了禁绝铁勒人偷越冰峰而烦恼?” 他说得虽然在理,但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却引动李邯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是。”章扬摇摇头道:“自从我平贼军加强了巡逻,仍能偷越穆尔古冰峰的铁勒人每日屈指可数,这点事还不值得我操心。”
“那却为何?如今怀州治安严密政事通明,平贼军阵容齐整蒸蒸日上,连我等都能抽空出来游历,大人又有何烦心之事?”
章扬淡淡一笑,扬鞭冲着西面道:“我只是在想,今上六召海威而不得,接下来会怎样?”
他一提起此事,众人皆都哑然。自从月前开始,皇帝压制住大臣们的反对,下诏命海威还京以示恩宠。却没有想到,海威以都护府军务繁杂,草原不靖为由,屡屡上书祈求延期。偏是皇帝这次不知吃了什么药,竟是铁了心一定要让海威从命。起初诏书上还是温言劝慰大赞其功,到得后来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强硬。如今已经接连下了六道诏书,海威依然没有动身,再这样下去,此事最终会如何演变,任谁也猜测不透。
“要依我说,海大将既然是先皇赏拔的都护使,当然要尽忠职守,现在察尔扈草原上部落仇杀不断,海大将既然不能轻离,那便索性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扛着就是了。”
吴平刚刚大咧咧的说出自己的意见,李邯立马反驳道:“那怎么行,皇上第六道诏书里明令海大将卸去经西都护使一职,即日起程回京,王命所在,岂可抗拒?”
他不提王命倒还罢了,一提起来反引得众人皱眉摇头,只差脱口说出乱命二字。章扬瞥了他一眼,似是不经意的说道:“王命,是要靠天子威仪来支撑的。今上刚继大位,徒有位分而无半点声名,能拿什么来压制海威呢?”
“大人!”李邯惊呼一声,不敢相信地问道:“大人难道以为海大将会……”
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章扬闭目仰头道:“我不知道海威会怎么做,我只知道今上如此举动,丝毫不顾全大局。海大将不肯轻离职守,虽有抗命之嫌,却是一心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