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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 的研析与索隐-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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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辆开进来的汽车,是宴会客人赖夫人的黑色崭新林肯,把赖夫人和余参军长带走。
  
  ……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轿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
  “这架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
  “夫人请放心。”
  细心敏感的读者,禁不住疑惑:窦夫人,究竟在程参谋耳中说了些什么?程参谋笑答“夫人请放心”,是指开车小心这一回事?或另有所指?窦夫人担心的是什么?可不可能她担心蒋碧月把程参谋“抢去”,正如多年前钱夫人担心月月红把郑参谋抢去?两人一同乘吉普车离开,有“危险”吗?蒋碧月抢得去吗?十几年前,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失去了郑彦青。现在,在台北这次的宴会,窦夫人是否也将失去程参谋?
  这,当于,只是一个谜。作者仅如此微微暗示,未予解答。其实也无法解答,因为作者既然一直跟随钱夫人的观点,在单单一个晚上的交际场合里,钱夫人当然无由得知窦夫人私生活上的秘密。若要揭晓谜底,就会变得牵强,而损害真实性。然而作者对窦,程二人暧昧关系的暗示,除了制造对桂枝香的隐约反讽,更使小说情节增加一份复杂性。因为,钱夫人不但在自己心理上把过去的经验重又体会了一次,她亦隐隐间仿佛看着窦夫人,把她自己(钱夫人)的过去故事翻版重演了一遍。
  而钱夫人的这种双重身份——主体的和客体的——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不仅涉及小说含义,也和小说结构与叙述观点大有关系。从作者对钱夫人言行举止和内心思维的纤细勾绘和传达,我们得知钱夫人是宴会里最“隔离”的人,却也是最“深陷”的人。当她采取客位,应付自身之外的人物事物,她便十分隔离,显得和宴会环境格格不入。作者以她久居偏僻的南部,穿过时样式的旗袍,入座时感觉心跳,没有私人汽车而觉汗颜,等等小节,把这种“脱节感”表达了出来,可是当她采取主位,缩入自己里面,由于周围景象的触发而产生对自己过去的联想,她却又成为和这个宴会最有纠缠关系的一人。这两种身份,看似互相矛盾,其实不但可以同时并存,而且对某些人,是很可能同时并存的。
  这篇小说的叙述观点和结构形式,便是配合钱夫人对外对内的双重身份表现,由客观和主观相合而成,外在写实和内在“意识流”相辅而行。如此,小说结构和小说主角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平行的关系,我们亦可视为作者平行技巧的表现。小说是用第三人称写成的,作者始终跟住钱夫人的观点。当钱夫人以隔离态度审视宴会环境和人物,作者便配合着采用客观写实的架构。当宴会的景象引起钱夫人一些今昔联想和感触,作者便随着探人一下她的内部思想,于是客观写实里夹进一些主观的思想意见。可是这时的主观部分,多以“回忆”方式出现,换一句话说,钱夫人明白知道自己是在做回忆的动作。可是到了徐太太唱《游园》的时候,钱夫人却被一股狂流吸卷入记忆的大漩涡,立时晕头转向。于是,过去和现在化为混沌一片,今昔平行的人物骤然垒合在一起。这时,小说作者便灵巧适当地配合而取用“意识流”叙述方法,等到徐太太唱完《游园》,钱夫人惊梦而醒,今与昔的界线再度明朗化。钱夫人恢复了当初的隔离态度,作者亦恢复使用开头那种客观写实架构,直到小说终结。
  综上所论,我们看到《游园惊梦》小说作者,如何大量的运用平行技巧,使平行现象普及于组构成一篇小说的诸元素。平行技巧固然就是这篇小说最重要和最特别的写作技巧,其他如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顺流连接等之技巧使用,也不容我们忽视。现在我就都大略举例讨论一下。
  首先谈比喻和意象。
  这篇小说的最终主题,是“人生如梦”。所以作者处处采纳“梦”的比喻和意象,使人产生“梦幻境界”的联想和印象。首先,小说题《游园惊梦》,就有一个“梦”字;此戏内容亦是杜丽娘入梦。而钱夫人在宴会进行过程中,真的跌入了旧梦。钱夫人过去享受的那种富贵荣华,今日回想起来,好比一场梦。窦夫人的盛宴,其富丽堂皇气派,其辉煌鲜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现实狭窄环境和污染空气里,简直好像不可能存在。是梦境!是天堂!
  大门两侧站岗的卫士,好比保卫天宫的天兵神将。锣鼓笙萧和饶钹琴弦,使人联想到余音绕梁的仙乐。甘芳的蜜枣和醇厚的花雕,使人联想到琼浆玉液。“锦簇绣丛一般……衣裙明艳”的客人,合聚在“明亮得像雪洞一般”的餐厅,享受山珍和海味,该是神仙在悠然取乐吧!
  蓝田玉等几个清唱的姐妹淘,出身南京得月台。在南京请客的时候,吹笛的是仙霓社的吴声豪。大厨司是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今日窦夫人请来的朋友,则来自天香票房。杨票友“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徐太太“那细挑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送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蒋碧月装出醉态,唱两句戏,唱的是: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随着徐太太的《游园》唱词,钱夫人逐渐堕入旧梦,愈堕愈深。等到“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钱夫人在预期“惊梦”幽会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梦梅幽会交欢。这一大节关于她和郑彦青两人私通事件(在钱夫人意识中)之重演,作者没用半句明白的话,却用一连串性象征来传达意思。如此,虽然内容含义是大胆露骨的性交,文章却洋溢优雅诗意,和一层梦的色彩。这样不但配合了“梦”的主题,同时也和《惊梦》昆曲唱词里热情大胆却又优美的文字,产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注)。
  白先勇笔下这段钱夫人的性之联想,其意象之新鲜活泼、适当确切,其含义之炽烈大胆,合乎心理学理论,其连接或贯、联的自然顺畅,其统共效果与独创性,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没有先例。现引录在此:
  
  ……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
  骑马、出汗等的动作现象,根据佛洛依德的解释,即性行为之表征。这一点,姚一苇先生在《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一文里已经提出,说得很好。这一大节文字,差不多每一句都饱含性象征(主要是阳性象征),字句间跳跃着性的炽热渴欲和狂喜。我让读者自己慢慢去想像领会。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作者此段,映现钱夫人的流动意识,之所以采用一连串富有诗情画意的象征图片,除了制造“梦”境和配合“凉梦”唱词,还有一个目的和作用,那就是配合并托现钱夫人的雅致性情。钱夫人是一个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理智清醒时,她不可能做性方面的遐想;理智最模糊时,她的性幻想也一点没有粗俗但言的性质。这不仅表示她性格雅致含蓄,也表示她在性的问题上,十分怀有禁忌,平时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她那份被压抑的渴欲,却在“梦”里以象征图样大胆暴露出来。这完全符合佛洛依德对性和梦的解释。
  作者的另一种比喻技巧,是取用中国戏曲的典故。首先,当然,就是以《牡丹亭》的杜丽娘比喻钱夫人。小说里除了《游园惊梦》一戏,也提到《洛神》和《贵妃醉酒》,这两出戏也有比喻和影射的作用,《洛神》是说曹子建和宓妃私通的故事。宓妃死,曹植过洛水,梦见洛神(宓妃化身)而作《洛神赋》。小说里,洛神故事即影射钱夫人和郑彦青私通之事,难怪程参谋和钱夫人讨论《洛神》,虽然当时两人才刚见面,钱夫人就感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又觉得“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贵妃醉酒》的故事,是说杨贵妃设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宫,赴梅妃之宴。杨贵妃妒火中烧,顿感寂寞,自己大饮而醉。这出戏影射蓝田玉姐妹争夺郑参谋的三角关系。小说里,此戏由蒋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戏弄玩笑态度来唱作,是对钱夫人的一大嘲弄。
  由此我们转而讨论这篇小说的反讽和对比。
  就小说含义来说,这篇的讽刺,明显方面,即针对台北上流社会一些人士,以及他们自我陶醉,麻木无知的生活型态。比较隐含的,则是讽刺人类全体,在如梦一般虚幻无常的人生里,却执迷不悟地贪恋荣华富贵和儿女私情,妄以为这些都有永久性,或有永久存在的潜能。蓝田玉未嫁时,得月台的瞎子师娘曾替她算命,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青的,哪里靠得住?”又说:“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这些预卜的话,好像以后都应验,其实只应验一半。年轻的靠不住——说得不错。郑彦青真是靠不住。可是年老的就靠得住吗?钱鹏志可以永远不死吗?钱夫人今日赴宴,独无私人汽车,怎么是“享定了”荣华富贵?
  作者把窦夫人这个短暂的宴会(比喻短暂人生)之场景,勾绘得如同一个永恒的仙境,当然就是最大的反讽。我们还注意到,窦公馆前厅一只鱼篓瓶里,插的是“万年青”。锣鼓笙萧一齐鸣起时,奏出牌子是“万年欢”。
  钱夫人“梦醒”后,不能唱戏,大家便拥着硕肥秃头、粗俗滑稽的余参军长,表演武打闹戏“八大锤”。他一脸醉红,粗眉倒竖,几声呐喊,在客厅中环走起来,引得许多女客尖叫喝彩,高声欢笑。后来窦夫人居然还把他比做金少山,笑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作者的反讽用意,显而易见。我们还注意到,余参军长出来“献丑”,一开始就“做了个上马的姿势”,又“踏着马步”在客厅环走起来。对于刚又“梦”见郑彦青骑马的钱夫人,眼前这般粗陋的骑马姿态,是何等的讽刺。
  小说里,“八大锤”那样粗俗的武打闹戏,紧接在《游园惊梦》这一出古典高雅的昆曲巨擘之后演出,而女客的尖叫欢笑,又紧接在钱夫人痛苦的心理经验之后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强烈反讽意味,亦有明显的对比作用。然而这篇小说最主要的对比,当然还是《台北人》的一贯主题——今昔之比。
  单就钱夫人个人的身世来说,以前在南京,她享有青春年华,而且,“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尽管她性生活苦闷,得不到满足,在钱将军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里,却有“祖母绿”、“猫儿眼”、“翡翠叶子”(她嫁给姓“钱”的人,也是一种暗示)。何况既然保有青春,又有钱有势,总有机会和参谋之类的人交欢一下(愿不愿意当然是另一回事)。她可以一掷千金,设大宴请客;筵席之间,她总是从从容容的占主位。她的昆曲,“算是得了梅派的真传了”,唱得那样好,才能从一个清唱姑娘的身份,“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
  可是现在呢?她已四十出头,而且显然不是桂枝香那样“还没有老”的女人。身上穿的大陆料子的旗袍,“颜色有点不对劲儿”,裁剪的样式,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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