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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 的研析与索隐-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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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现在呢?她已四十出头,而且显然不是桂枝香那样“还没有老”的女人。身上穿的大陆料子的旗袍,“颜色有点不对劲儿”,裁剪的样式,更是完全不合时。钱将军早已亡故。私家汽车早已失去。开大宴等的“赏心乐事”,哪里还有她的份?入席时,窦夫人叫她坐主位,她“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分外英发的程参谋,固然和以前郑参谋一样,一口一声“夫人”,到底他是别人的参谋,别人的情人(?)。宴会里,人家还称她“昆曲泰斗”、“女梅兰芳”;可是她来台湾以后,“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终于还是“哑掉”,没有表演。人人嘴里说要领教夫人的昆腔。可是当她不唱,却没一人真正在乎。大家反而跟随余参军长团团围走,欢笑大乐。
  钱夫人把“那么细致,那么柔熟”的大陆丝绸,和“粗糙,光泽扎眼”的台湾衣料互相比较,又把“那么醇厚”的大陆花雕,和“有点割喉”的台湾花雕互相比较,当然便是明示性质的今昔对比。
  小说里还有一处,作者运用十分有力的对比呈现法。刚才我引录过那一节钱夫人的性之联想,是钱夫人的一大段“内心自白”()之前半。在如此暴露青春狂喜的意象文字后面,紧接的后半段,主要是关于钱将军病死前的一幕:
  
  ……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暗哑的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青。……
  这节文字里,满是死亡意象:“喑哑”、“一丛枯白的茅草”、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白床单”、“瘦黑的手”、“乌青的嘴皮”。都令人震慑生畏。这些死亡意象,和紧接于前的那些闪跃着青春狂欲的生命意象,互相比对,产生十分惊人的效果。
  钱夫人意识中,这样强烈对照的两幕,衔接出现,亦暗示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她原是一个正派而有良心的女人,欲望和理性的争斗必当十分猛烈。在性联想之前的另一段意识流文字里,“钱将军”、“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三句,反复回旋出现。此亦暗示她心理上的昏乱状态。
  从“可怜你还这么年青”一句之后,钱夫人的“内心自白”就转向她妹妹月月红:
  
  ……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
  从“只有那一次”、“我只活过一次”等语,我们可推断,钱夫人和郑彦青只幽会私通过一次。而幽会的时机和场所,大概真的就在一个艳阳天,白桦树林子里(杜丽娘也是在一个艳阳天,在屋外的大自然里和柳梦梅梦中交欢,而且也只交欢一次就死去)。他们大概真是骑马去的——一匹白马,一匹黑马。所以,钱夫人性的联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单是意象图片的组合,同时也是实况的摄影写照。
  从“我只活过一次”等语,以及性象征的暗示含义,我们可知钱夫人把她和郑参谋那次的交欢,比喻为“活”,为“生命”,而把得不到性满足的富贵荣华生活,暗喻为“死亡”。我们且不管富贵荣华和死亡的关联,只论性的狂喜和生命的关联。我认为这一点,和白先勇小说世界的逻辑,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白先勇绝大多数小说里,灵肉是对立的。青春和性欲是对立的。灵,和青春,代表“生命”;肉,和性欲,意味“死亡”。郑彦青一角,既象征青春活力,又象征性的诱惑,既具有灵的光芒,又富有肉的号召,是《台北人》小说世界里绝无仅有的特别人物。《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对金大班也曾有灵肉两方面的吸引力,可是月如给我们的印象,还是灵重于肉,缺乏肉体上主动的逗诱力,《游园惊梦》小说人物和题材的这一点特异性,来由当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汤显祖《牡丹亭》的故事,制造情节上的平行现象。但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郑彦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这便使我们觉得,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灵肉并非绝对不可能合一。可是灵肉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现的话,必须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且必定是男性。钱夫人和金兆丽,固然也都是肉体交欢行为的参与者,可是作者回叙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观的意识观点,所以我们完全不见她们当时的形貌,只透由她们的女性眼睛,看到郑彦青和月如的青春男体。至于白先勇客观描绘出来的女人,若是性感“肉颤颤”的,大约都没有灵性。若是“灵透灵透”的,必然没有性诱惑的特征。
  但是,关于钱夫人的心理,有一点值得注意。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郑彦青的肉体,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体视为青春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却又大大诅咒他所引惹起来的她的性欲,而视他为她“命中招的冤孽”。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不大相合的地方。她的诅咒心理,则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完全一致(金大班就毫无这种诅咒心理。这不但因为她和钱夫人性格不同,主要还是因为月如的灵,远超过肉)。
  现让我们回头,继续研讨小说里预示、双关语等的写作技巧。
  程参谋和钱夫人初见面,坐在一起谈论《洛神》一戏时,蒋碧月突然插入他们两人之间。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我已经说过,《洛神》一戏情节,影射钱夫人和郑参谋的私通。蒋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张爱云“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春已逝的钱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色,而对程参谋抱着非非幻想。蒋碧月说的“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这一句。更值得注意。这是作者给我们的一大“预告”。主要是预射作者后来才要慢慢揭晓的钱夫人过去之痛苦经验: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真的是“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另一方面,作者亦预示今日这个宴会里,钱夫人又将“哑掉”而不能唱戏。
  在小说前半部分,作者这类的预示或预告,常常出现。譬如小说开始,钱夫人抵达窦公馆,“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我们初读之,觉得这是一句普通的描写文字,可是当我们跟着钱夫人走进前厅,和女主人会面,我们才知窦夫人原来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浓香”有关。而保留得住青春美色的桂枝香,享受着富贵荣华的桂枝香,对于年华已逝地位下降的钱夫人,至少在潜意识里是一个威胁。所以桂花的浓香,不是“飘送”过来,而是“侵袭”过来。作者此句,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含义:桂花浓香,是发自“露台”。露,瞬间即逝。作者如此暗中预卜:今日得意万分的桂枝香,好运也持不了多久!
  这篇小说里的预示技巧,和作者剥茧抽丝一般缓缓揭露故事情节的方法,有不可分离的关系。钱夫人刚抵达窦公馆时,我们根本不知她是个会唱昆曲的人,其他关于她的身世背景,当然也都不知道。慢慢的,从宴会客人一个一个和她的招呼谈话,我们的资料才一点一点增加。接着作者开始时而探入她的思想意识,一次比一次深入,终于使我们不但完全得悉她的身世背景,连她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也给窥探了出来。
  余参军长向她行礼打招呼的时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听过夫人票的《游园惊梦》。这是小说里第一次提到《游园惊梦》这一出戏。有一种预示或令人预期的作用。可是当然,我们必须读到小说后半,才能开始彻底明白这一昆曲在钱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义。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说,叙述的一贯手法,是首先挑选出今日宴会场景里的某些形象,细加描绘;或者让某几个宴会人物,说出一些对话;可是这些形象或对白所特赋的含义,我们当时却不能明白,必须等故事发展到后来,必须等我们由细心拼凑而逐渐了解钱夫人往事经验的全部真相,才能恍然觉悟过来。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对于作者先前的细微描绘,可能只留下模糊印象,甚至可能因当时看不出有何特别意义,而遗忘殆尽。所以欣赏这篇小说,只读一遍是绝对不行的。
  再举一个有趣的小例子。吃席时,程参谋劝钱夫人用菜。他“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多年以前,郑参谋——程参谋的影射人——岂不也叫她吃过一大匙的醋!当然,钱夫人尝镇江醋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过去和月月红抢郑参谋的事。所以这也是一个预告或预示。又一个类似例子,即程参谋刚和钱夫人见面相识,递茶给她时,说了一句:“小心烫了手,夫人。”烫了手,就是在不留意的时候,不小心受伤。后来钱夫人在宴会过程中,果然出乎意料地,内心又一次被痛苦烫伤。这种例子,不但是预言预示,同时也是双关语的运用。
  运用双关语,是白先勇的特长。双关语,其实就是具有暗示性质或是具有弦外之音的语言。我讨论《台北人》每一篇,总是特别注重小说暗示含义的注释,因为暗示或隐喻的巧妙运用,是白先勇在文学创作艺术上最大的成就和贡献。可是不幸这却也是最未受人注意和赏识的一点。我上面已讨论《游园惊梦》小说的隐喻和意象,其实也就等于讨论了双关语技巧。现在我另举一两个例子,让大家看看。
  
  当徐太太唱《游园》,唱到“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一(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这段里,出现的这么多个“天”字,有双重的意思,我们至此已知钱夫人的痛苦往事:在南京那次宴会里,当她演唱《游园惊梦》,唱到“除问天”,就痛苦哑掉,没继续唱下去。所以她唱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天”。我们都知道,中国戏曲的唱法,注重运腔转调,多是一字一字,拉长唱的,句尾一字尤然。所以拉长的“天”音,写成“天——天——天——”,就曲音而论,是真确的写实。而她只唱到“天”字,便结束不唱。所以文中的“完了”、“天——完了”等语,可以说是钱夫人外表活动的记实,即指她自己已经唱够了,唱完了,不继续了。可是另一方面,就内心活动而言,“天”,以及“完了”,都是她在极端痛苦中的灵魂哀号,而用拖拉的“天——天——天——”表达,更显出凄婉悲切,颇有“无语问苍天”的意味,恰好也就是“除问天”三字的意思。这真是作者何等巧妙的安排!
  紧接于“天——天——天——”之后,便是: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
  笑吟吟的说道。
  蒋碧月的意思,当然,是说轮到钱夫人唱《惊梦》部分。可是紧接在钱夫人的“梦”后面,就又仿佛在暗示着说:该是你惊醒自梦中的时候了!
  像这种自然而又机巧的上下文连接,也是白先勇的特长之一。让我再举几个巧妙文字连接的例子。
  入席时,钱夫人被窦夫人等耸恿,坐到第二桌的主位,感觉一阵心跳脸红。这触发了她今昔之感,因而有一大段她回忆往事的主观叙述。当她正回想到南京那次大宴中,“大厨司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窦夫人,你们大司傅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台湾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
  赖夫人当然无从知道钱夫人正想到大厨司的问题。可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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