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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 的研析与索隐-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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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赖夫人当然无从知道钱夫人正想到大厨司的问题。可是作者如此的上下文连接,达成了顺流成章、平滑和谐的叙述效果。
  还有另一种连接法,经常出现在“意识流”叙述里。那就是由眼前的一件东西,一幕景象,或一个动作,触动记忆之弦,因而导致意识流的今昔联想。在《秋思》里,华夫人台北住宅花园里的“一捧雪”,便是引发今昔交流联想的转接枢纽。《游园惊梦》里,比如饮花雕的动作,或蒋、程二人凑拢在一起的脸,都有同样的转接功效。
  以上,我已详论《游园惊梦》小说里最重要的平行技巧,也大略谈过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连接法等之巧妙运用。我想我们可以就此搁下写作技巧的问题,转而探讨这篇小说的主题和引申含义。
  首先,我必须声明,小说主题原是所谓的“小说形式”()中之一有机元素,和小说写作技巧有绝对不可分离的关系(我们国内一些文学评论者,常把小说形式和内容当做两回事来评价,因而有“写作内容比技巧重要”等的言论口号。这却是完全忽略了小说内容和形式的一体性)。现在我所以分开来讨论,是因《游园惊梦》这篇小说的含义异常广大,异常复杂,和我们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关。如果夹在写作技巧问题里讨论,恐怕难免显出杂乱。
  我在此文开头已经提过,欲深切了解《游园惊梦》小说含义,我们除了对人生之洞察力,还须具备相当的学问知识——特别是中国戏曲方面的学识。对于整个中国文化历史背景,也必须有一个笼统的概念。《游园惊梦》小说含义,和中国戏曲史上“昆腔”的兴起与衰微,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昆曲,兴起于明嘉靖初,衰微于清乾隆末,独霸我们剧坛近三百年(约—)。明嘉靖之前,中国戏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间互有消长。忽然一种新的腔调产生,镕铸所有南曲之优长,又吸收一部分北曲的特点,成为一种极优美动听的音乐,这就是昆曲。到了晚明,戏曲作家逐渐往格律和辞彩的路上发展,早先元曲那种朴素愚直的形式内容就逐渐消失。于是昆腔戏曲变成文人雅士和宫廷贵族吟唱赏玩的精美艺术品,成为一种“贵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渐脱离了关系。这种趋势发展到极端,终于在清乾隆年间,属于雅部的昆曲被属于花部的“乱弹”所打倒。如此,高雅无比的纯艺术品,由于曲高和寡,引不起俗众共鸣,而含冤调萎。
  花部(乱弹)诸腔,包括戈阳腔、高腔、京腔、皮黄、秦腔等等,经过一场角逐杀伐,终于由皮黄称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皮黄即西皮、二黄两种腔调之合称,这一剧种,发皇其命运于北京,故又叫京戏,因北京改为北平,所以又叫平剧。皮黄改用胡琴为主要伴奏乐器(昆曲则用笛萧),如此唱戏的入调门高低可以自由。皮黄之能战胜群雄,是由于它的通俗,但也因为通俗,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便远不及昆曲。许多文人不屑再写剧本,所以皮黄取代昆曲以后,真正成功的剧作家竟没有几个。
  昆曲虽被皮黄取代,但昆戏之中一部分在故事、关目、排场等方面适合演出的剧目,在剧坛上依旧留存下来,《游园惊梦》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清末民初,是京戏的极盛时期。民国以来,旦角如梅兰芳、程砚秋等,生角如余叔岩、马连良等,都是艺术造诣极深的剧坛演员。其中尤其梅兰芳,把自从有皮黄戏以来的旦行艺术,提携到最高巅峰。他也受过昆曲方面的严格训练,《游园惊梦》就由他唱得红极一时。他南下唱戏,演《霸王别姬》,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两人配得很好,引得观众疯狂喝彩。《游园惊梦》小说里,赖夫人和余参军长的对话,以及窦夫人最后对余参军长“黑头”的笑评,所指即与此有关。
  梅兰芳时代过去后,京戏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当年昆曲一样,脱离了现实俗众。现在一般人,看电视,看电影,看话剧,却不能和国剧发生共鸣。昆曲就更没人唱了。显然这种中国最古雅的戏剧音乐,已经到了尾声。这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当我们对中国戏曲兴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白先勇这篇小说,幅度便骤然增加。《游园惊梦》这出戏,是昆曲类型的代表。而昆曲是中国戏曲的精华,也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华。钱夫人终于“哑掉”,不能把此戏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国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断。
  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可是就因为太讲究纯美、纯粹精神,丝毫不肯接受现实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里,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几乎完全脱节,再也无法受到欣赏和了解。于是人人遗弃古老优美的中国文化,趋奔迎接崭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间,通俗的“花部”乱弹终于取代了优美的“雅部”昆曲。如此,小说里钱夫人的今昔感触,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而《游园惊梦》也就变得好像是作者对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阙挽歌。
  除了采用昆曲兴衰历史之暗喻,作者还用别的方法来呈现传达小说的这种引申含义。钱夫人是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出身。“夫子庙”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释。得月台位于“秦淮河”,蓝田玉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这点也十分值得注意。秦淮河有重大的历史文化意义:六朝金粉,金陵春梦,朝代的兴衰,人事的更替等等,当然还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而这种千多年流传下来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显然亦以蓝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中国文化的背景。蓝田玉嫁入侯门,成为贵族,更使象征含义获得一致性。今日她身份之下降,年华之消逝,暗示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其实,“蓝田玉”这个名字,就有相当明显的象征含义。蓝田之玉是中国神话中最美最贵的玉石,李商隐就有一句诗曰:“蓝田日暖玉生烟”。(其他月月红、天辣椒等艺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红即月季花,每月开,贱花也。天辣椒,影射蒋碧月之泼辣性格。)钱夫人不同于得月台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们传统文化中,玉,本来就代表一种高贵气质或精神。可是身为玉,是否就能永保华美光泽?钱夫人入窦公馆前厅,站在一株“万年青”前面照镜子的一幕,深具反讽意义。镜中出现的,当然,是褪了色的蓝田玉——一块已经黯然失色了的蓝田美玉。
  如此,《游园惊梦》小说,从钱夫人个人身世的沧桑史,扩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史。
  同样的暗示含义,亦可引申到社会型态问题上,那就是,影射贵族阶级和农业社会的没落,平民阶级和工业社会的腾起,小说结尾,窦夫人问钱夫人:“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唆。”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的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变”一字,就是这篇小说的中心主题。“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即比喻工商业社会之兴起。我们还注意到,今日宴会里唱《游园》的后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会”虽然还存在,“贵族阶级”却已隐逝无踪。
  从又一个角度看,小说的影射含义也达及艺术创作问题上。中国的昆曲戏剧,其音韵之优美,舞蹈之柔婉,词藻之典雅和格律之严谨,都为其他戏剧形式所不及。然而这种纯艺术品,却得不到俗众的赏识,社会一般人要看的,是“乱弹”,是“八大锤”。文学作品也一样。人人争读通俗小说,人人抢阅武侠小说。可是像白先勇《游园惊梦》这样的作品,曲高和寡,恐怕被大多数人贬人艺术的冷宫,聊做客厅书架上的装演品吧!
  艺术,和现实,经常是对立的。两者之间有一种互相排斥的倾向。近年来,我们国内文坛界人士,大声疾呼“艺术不能脱离人生”。这句话说得很对。可是问题在于“人生”一词定义如何。人类兼具肉性和灵性;人有现实肉体的生活,也有精神心灵的生活。某些唯物论者否定人类精神的存在,所以从他们的观点来说,人,只是肉体;人生,就等于现实生活。若由如此一个前提来推论,“艺术不能脱离人生”一句,就十分荒唐无稽。反过来说,我们一旦承认人除了肉,还有灵,那么,以心灵生活为题材而和现实生活不大有关的艺术创作,也一点没有“脱离人生”。这一点是我们必须认清的。
  最后小我要再回头谈一谈《游园惊梦》小说的最终主题——人生如梦。
  前文讨论比喻技巧的时候,我已举例说明,作者如何在这篇小说里,苦心经营制造“梦”的意象。也制造“仙境”的意象。梦境和仙境,十分相像,只有一点大异:仙境是永恒的,梦境是短暂的。人类往往不愿面对“人生有限”“世事无常”的悲苦事实,却躲藏入“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里。然而,俗语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晚窦夫人这栋“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的大楼公馆,哪里持得了多久,转眼间就会灯火熄灭,烧成灰烬。
  白先勇藉由徐太太的演唱,把《游园》唱词中的“皂罗袍”、“山坡羊”二折之大半,引入小说里。所引“皂罗袍”的四句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钱夫人耳中听着这几句唱词,内心自白道:“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钱夫人所谓“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戏曲的唱法。可是作者赋予的含义就不在于此。这四句唱词的内容意义,是“世事无常”,这正是此篇小说的主题,也是中国自古以来一脉相传的文学主题。读白先勇这篇作品,我们很可能联想到《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和贾宝玉葬过桃花,黛玉独自走过梨香院墙角外,听到里面演习戏文,她们唱的,正是《牡丹亭》之《惊梦》一出(即《游园惊梦》)。而曹雪芹也把“皂罗袍”这四句抄入小说文字里。可是两位作家的处理方法完全不同:曹雪芹明白说出林黛玉听后,如何的“心动神摇”,如何的“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而白先勇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藉由小说人物明白的感伤反应,而藉由作者的隐喻隐示或双关言语,把同样的小说主题暗中有力呈现出来,传达给予读者。
  姚一苇先生在评析白先勇《游园惊梦》的论文里,也提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像这类型的小说受《红楼梦》的影响是明显可见的,白先勇写人物、衣着、环境、动作、甚至写对白,都受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得不错。白先勇此篇,描写景物人物形象活动之细腻,确实使人联想到《红楼梦》。可是我觉得,比这更值得留意和玩味的,是这两个小说作品最终主题之一致,或大约一致。
  窦夫人金光闪烁,富丽堂皇的宴会,在我们这样一个无常的人世里,这样一个有限的人生里,确实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就如天堂一般纯美的大观园,也是个虚幻的梦境。我们如果要把今日虚幻的梦,自欺地当做永恒境界来陶醉,那么我们当然不能彻悟“世事无常”“人生有限”二句之真实性,认为只是空洞虚假的成语。此即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可是,换一种说法,含义就大异其趣。
  我们如果像钱夫人那样,死命攀住早已成为虚无的过去,把消逝了的往事当真再来体验,那么,眼前实实在在进行着的宴会,看来当然就好比虚梦一般。此亦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红楼梦》的主题含义,只符合我们的第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曹雪芹相当确定地认为人生是“假”,解脱才是“真”。可是《游园惊梦》小说作者,显然还徘徊在犹疑不决的阶段。就这一点来论,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个谜,更是真假难分,虚实难辨。也因如此,《游园惊梦》远比《红楼梦》具有反讽的意味。
  而《游园惊梦》小说里,有关真假虚实的主题含义,白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戏剧表演的意象来表征(包括实际之演奏唱作,钱夫人心理上的重演过去,小说角色之清唱背景等)。我们时常听人家说,人生好比一个舞台,我们都是舞台上的演员。白先勇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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