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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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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望去,见一个和尚跪在蒲团上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慢慢起来,回过头来,文泰

    来眼见之下,不由得惊喜交集。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着长衫、蒙了脸从洞中窜出,忙上

    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顾、言三人对他都欲得之而甘

    心,不再去理会洞中那黑衣人,一齐急步追赶。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到那人身后,

    独脚铜人前送,一招“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一步,回手一扬,滕一雷急

    忙倒退,怕他金针厉害。那人其实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长衫,要引开敌人,好让余鱼

    同脱逃,手中扣了金针,敌人追近时便发针抵挡。滕一雷武功虽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实在

    惧怕这无声无影的细微暗器,只得远远跟住,却也毫不放松,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

    夜,其时天色已明。李沅芷见一家客店正打开门板,便闯了进去。店伴吓了一跳,张口要

    问,李沅芷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银子总

    有三四两重,便不多问,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外面有几个债主追着要

    债,你别说我在这里。我只住一晚,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

    打发债主,小的可是大行家。”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才

    进来的那个秀才住在哪里?咱们找他有事。”店伴道:“甚么秀才?”言伯乾道:“刚才进

    来的那个。”店伴道:“大清早有甚么人进来?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没有,状元、宰

    相倒有几个在此。”顾金标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开,悄声道:“咱们昨晚

    刚劫了狱,这时风声一定很紧,快别多事。”言伯乾对店伴道:“好,我们一间间房挨着瞧

    去,搜出来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哟,瞧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皇亲国戚?”这时掌柜

    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一把推开,闯到北边上房门前,砰的一声,踢开房门。

    房内一个大胖子吃了一惊,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去推第二间房

    的门。那大胖子满口粗言秽语,顾金标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客店中正自大乱,忽然东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美貌少女走了出来。言伯乾回头一

    望,只觉这少女美秀异常,却也不以为意,仍是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装,笑吟吟的走出

    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蜂拥而来,原来得到客店掌柜的禀报,前来拿人了。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夹攻。余鱼同展开柔

    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乘空窜出。彭三春三节棍着地横

    扫,余鱼同身子纵起,三节棍从脚下掠过,忽然“啊哟”一声,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

    大喜,双双扑来,满拟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扬,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彭

    宋二人登时满脸满眼尽是尘沙。彭三春着地滚出数步,宋天保却仍然站在当地,双手在脸上

    乱擦。余鱼同挺剑刺进他的左腿,转身便走。这些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彭三

    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侄一个哼,一个哈,痛得蹲在地下,敌人却已不知去向。彭三

    春又是气恼,又是惭愧,给两人包扎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暂时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踪,

    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却遇见了言伯乾、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们在一起了,还多了一

    个不相识的,这人四十上下年纪,背着个铁琵琶,脚步矫健,看来武功甚精。言伯乾见师弟

    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狼狈,忙上前相问。彭三春含羞带愧的说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

    一无所获,大家半斤八两。回到山洞,言伯乾给彭三春引见了,那背负铁琵琶之人便是韩文

    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懒,王维扬要他回镇远镖局任事,他无论如

    何不肯,反劝总镖头及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在狮子峰一战,死里逃生,心想此后帮红花

    会固然不行,跟他们作对也是不妥,事在两难,听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便即

    北上,去收束镖局。韩文冲自回洛阳,满拟从此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却在道上遇

    见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愿再见武林朋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的铁琵琶极是

    起眼,终于躲不开,给哈合台认了出来。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经过

    详细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果然不是他们仇人,他对余鱼同很有好感,忙约韩

    文冲赶去解救。韩文冲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有他去解释,滕顾两人才不致

    跟余鱼同为难,否则伤了此人,日后红花会追究寻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韩文冲一想不错。

    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会合在一处,回头来找山洞中的

    黑衣人。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人中三个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个少年女子,如何抵

    挡,心中甚是忧急,一路寻找,不见影踪,寻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门中识得自己的人多,不

    敢寻将下去,挨到晚上,闯到一家小客店歇了。这一晚又哪里睡得着?心下自责无情,李沅

    芷两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然尽是骆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镗镗”的

    打更声,却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胧合眼,忽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轻弹琵琶。他雅好音律,侧耳倾听,琵琶

    声轻柔宛转,荡人心魄,跟着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唱起曲来:“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

    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他心中思量着“多情便有多忧”这一句,

    不由得痴了。过了一会,歌声隐约,隔房听不清楚,只听得几句:“……美人皓如玉,转眼

    归黄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泪来,突然大叫一声,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阵,渐渐的缓下了脚步,适才听到的“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那

    两句,尽在耳边紫绕不去,想起骆冰、李沅芷等人,这当儿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

    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骷髅?现今为她们忧急伤心,再过一百年想来,真是

    可笑之至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过去

    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累非凡,靠在树上,朦朦胧胧的便睡着了。

    睡梦中忽听得钟声镗镗,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抢去,不

    觉哑然。这时天已黎明,钟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复,心想:“暮鼓

    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是山岗上一所寺院中所发。依着山道上

    岗,见庙宇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走进大殿,见殿上一尊佛像,垂头低

    眉,似怜世人愁苦无尽,心下感慨,只见四壁绘满了壁画,正待观看,一个老和尚迎了出

    来,打个问讯,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余鱼同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

    水,见宝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么?”那老僧道:“小寺本为十

    方所舍,居士要住,请进来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素面相待。余鱼同吃过面后,又

    睡了两个时辰。睡醒起来,红日满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出得房来,想下岗

    去找李沅芷,经过殿堂时见到壁画,驻足略观,见画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经过,一幅画中题

    词说道,这位高僧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因而大彻大悟。余鱼同不即往下看去,闭目凝

    思,那是一句甚么曲词,能有偌大力量?睁开眼来,见题词中写着七字:“你既无心我便

    休”。这七个字犹如当头棒喝,耳中嗡嗡作响,登时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休”七字,一时似乎悟了,一时

    又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知客僧来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劝他早睡。余鱼

    同睡在床上,听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来往事,一

    幕幕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却一直无忧无

    虑,逍遥自在,哪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见了这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

    苦恼万分。回想骆冰对待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岂能便

    休?岂能割舍?心绪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见桌上有一部经书,乃是从天竺最早传到中国

    的《四十二章经》。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叙述天神献了一个美丽异

    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看到这里,胸口犹似受了重重一击,登时

    神智全失,过了良久,才醒觉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她不过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

    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当下再不多想,冲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次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在佛前和

    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余鱼同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这一日跪在佛前做

    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清凉明净,真似一尘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话

    说道:“孟津周围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鱼同一惊:

    “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人阴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身,也要找到这小贼。”余

    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究寻来了。”原来这时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

    后。他一动不动,听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哈合台力主即刻动身,到回部去找

    霍青桐报仇,顾金标不依,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乾询问住持,有没有一个丑脸秀

    才到寺里来过。住持一呆,支吾其词。言伯乾起了疑心,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

    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言伯乾立即变色,回出来严词质问。住持说:“那秀才相公早已不

    在了,你们永远找不到这秀才了。”余鱼同站起身来,敲着木鱼,慢慢走向后殿。言伯乾起

    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嘴。宋天保会意,直跟进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话说。”

    余鱼同不理,脚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后心。余鱼同身子一侧,僧袍左袖挥起,拂

    向他脸。宋天保疾忙后退,只觉胁下奇痛,原来已被木鱼槌重重戳了一记,叫道:“哎啃,

    好痛!”蹲下地来。余鱼同念道:“阿弥陀佛,痛是不痛,不痛是痛!”敲着木鱼,走向后

    院去了。

    言伯乾等听木鱼笃笃之声渐远,却不见宋天保出来,忙撇下住持抢到后殿,见他坐在地

    上,愁眉苦脸的按住胁下。彭三春喝道:“坐在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说不出

    话,满头大汗,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顾金标向后追去,除了厨下有个火工,此外不见有

    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胁下伤处,只见乌青了一块,伤势竟自不轻,忙问:“那和尚

    伤的?”宋天保点点头。言伯乾又问:“那和尚是怎样一个人?”宋天保张口结舌,说不出

    话来,他始终没见到和尚一面。这时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进来,觉他手脚软弱无力,知他不

    会武功,喝问:“刚才那和尚是哪里来的?”住持推说是外地来的挂单和尚,不知来历。滕

    一雷等虽然疑心,但问了半天,问不出结果,只得罢了。言伯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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