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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极大的圆形沙城。奔近时,见城墙高逾四丈,墙上有
一狭小门口,袁士霄一马当先,进了城门,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驱赶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驼
马队将尽,群狼也已奄至。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一拉马缰,从墙边绕了开去。滕一
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开。成千成万头饿狼蜂拥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狼群尽数
入城,突然胡笳大鸣,两旁沙沟里猛然抢出数百名回人来。每人背上都负了沙袋,涌向城
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之间,已将门口堵死。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知那老头儿
怎样了,见数十名回人站在沙城墙顶,于是跃下马来,沿踏级奔上墙顶,只见众回人手持长
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来。他向下一望,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百余丈,内面城墙陡
削,系以沙砖砌成,外面用细泥垩光,光溜溜的绝无落脚之处,数百匹驼马和千万头饿狼挤
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袁士霄和天山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得意已极。陈正德
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杀人无算,数百年来始终难以驱除。袁大哥一举将之灭绝,这番
大功造福百世。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侠。”袁士霄道:“咱们在这里吃了回族老哥们几
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又道:“若非众人齐心合力,我一人又怎办得到?单
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时光。今日你们几位也帮了大忙。”关明梅道:“要饿
死这些恶狼,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么?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
这群畜生饱餐了一顿。”众回人欢声大作,高歌相庆。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拿
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为首的回人道:“翠羽黄衫在黑水围困清兵,我们在这里围困狼
群。狼已入伏,大伙儿这就帮她去了……”话未说完,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身上却是
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士霄同来灭狼,也不便多问。陈正德道:“袁大哥,我
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袁士霄笑道:“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
陈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么?家
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陈家洛先骗了霍青桐的心、后来又移爱他妹
子的事说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们亲眼见到
的。”说了如何遇到陈家洛与香香公主。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炽,叫道:
“我受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
地下?”关明梅见他愤激气苦,眼中泪珠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正想出言相劝,袁
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关明梅低声道:“大家
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把话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
己。”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
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然白发满头,在他心中所见,却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
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已心满意足,
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枉的了。”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甚么
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
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
的东西,哪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彩焕
发,望着妻子。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甚么
罪过也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甚么罪过。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
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张召重见强敌离
去,登时精神大振。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须去
访查确实,以便回奏。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给狼吃了,那没话说。要是
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同
去为妙。”于是一扯顾金标的袖子,两人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
那美人儿?”顾金标只道他存心讥嘲,怒道:“你待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
子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道:“只怕这三人都已给
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给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
吗,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见得肯同去。”张召重走到
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
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哪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已葬身狼腹,那
短剑也决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
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回人兴高采烈的谈论狼群,听老大相呼,转头叫道:“哪里
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给吃完,就给他们葬了,也算
是大家相识一场。”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后,对红花会人物很是钦佩,听滕一
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回人讨了干粮食水,上马向北,循原路回
去。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却极力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
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座石砌的大坟之中。四人起
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甚么人?”过了半晌,一个头戴花帽的回人脑袋从
坟墓的洞孔中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里的死人!”他说的是汉语,四人都
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顾
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
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入坟,想揪
他出来,哪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
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金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
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纵马上去,伸手牵住了缰绳,见驴子屁
股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话声未毕,只听得飕的一
声,驴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
间,已从坟里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不敢轻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拿
出一条驴子尾巴,晃了两晃,说道:“驴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
它割下来了。”
张召重见这人满腮胡子,疯疯癫癫,不知是甚么路道,于是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
旁掠过,右手挥掌向他肩头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已把驴尾夺过,见驴尾上果然沾有
污泥,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只见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
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回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张召重又惊又
怒,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甚么
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
驴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毛驴向前奔出。张召重拔步赶去,突听呼的一声响,
风声劲急,有暗器掷来,当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蓝宝石顶
子,更是怒不可遏,便这么一阻,驴子已经远去,当即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他后心掷去。
那人却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听当的一声,石子打在一件
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不绝,便似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
哟,打死我的铁锅啦,不得了,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人却去得远了。隔了
良久,张召重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鬼
地方真是邪门,甚么怪物都有。”四人驱马急驰,中途睡了两个时辰,翌日一早赶到了迷城
之外,虽见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到了白
玉峰前,抬头便见到陈家洛挖的洞穴。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
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
室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馥郁,麝香无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他思潮
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
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忽听得香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喜悦之
情,寻思:“她身处险地,却如此安心,那是甚么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
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心头萦
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
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霍青桐忧急担
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
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
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
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做甚
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
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温柔聪明,对我又如此
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
爱,实在难分轻重。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
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装
的李沅芷一番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
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
甚么分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
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想到这里,矍然心
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月光缓缓
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