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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商周秦,再从婴儿出生至大病年老,穹顶密密麻麻画像中几乎囊括了世间一切,朝代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花草树木,日月星辰,牲畜魑魅,佛道儒法……天书久看一会儿,便觉得头脑中似要炸开,她不知是烈火缘故还是这壁画缘故,但她似乎明白了涅槃炉如何涅槃原因。
进来之人看到这些壁画,若能了悟,便是大乘,但这些若不能了悟,便通通往生而去。
天书似乎触摸到门道,但谢曜又怎能参悟这些?他几乎连看也看不见。天书心思一转,忽然凑谢曜耳畔,从佛祖割肉饲鹰开始,一一讲述,她声音悦耳,这乌瘴闷热火炉里,好似一道清泉,涓涓流入谢曜耳中。
每讲完一个故事,天书便会说出自己见解,顺带将画旁那行字念给谢曜听。
大火便天书给谢曜讲故事时间中愈来愈大,天书一边给谢曜降温,一边要给他讲故事,慌忙难顾自己,被窜上火苗不经意燎到多次,被烧到地方,便如被烧过纸一般,泛黄起皱,似乎再烧一下,便会化为飞灰。
恰好天书讲完一则道士做法开坛捉鬼,其灰飞烟灭,永久消散于三界六道故事。天书顿了顿,结语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亘古不变。”
她自己便是一个很好例子,妄图以邪魔外道之法登捷径成神,正是痴人说梦。
火海真正成了火海,举目四顾,火舌已经比圆台还要高。放圆台上馒头早已经被烤焦龟裂,天书不时将手伸进谢曜衣服里,摸摸他体温。他后背汗已经将衣服湿透,不知漫长四十九日已经过去多久。
谢曜除了嘴皮干裂,依旧没有半分变化。天书好想大声喊熄火,可她不能,她所坚持还没有达到,只有看见谢曜睁开双眼那一瞬间,她才能真正放手。天书渐渐感到自己身体干燥焦虑,她不用看就知道自己此时已经全无血色。给谢曜念故事声音也愈来愈嘶哑,仿佛厚厚砂纸墙上摩擦。天书好想闭上双眼,但她若闭上双眼,谁来管谢曜生死。
时光流逝,天书也清晰感到自己灵力流逝,灵力便是她生命源泉。但谢曜依旧无动于衷,炽热火将他面容熏发黄,手臂裸露地方几乎被烫成红色,但他除了流汗,身上三根金针别无任何变化。
天书想要极力看清穹顶上后几幅图画,可眼前是星星点点火光,晃来晃去,遮住视线。她抵谢曜后背双手,也渐渐无力再输送寒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经不远……
可是……可是谢曜还没有好起来,她纵然是灰飞烟灭消散无形,也不会安心。
山川日月也有消亡那天,她自然也会消亡。
这一点天书以前从未意识过,她以为自己和凡人是不一样,她可以成神永生。但一进涅槃炉,看遍了壁画上生离死别,没有自己心爱人,没有可以心爱人,孤孤单单游走世间,便觉得当神也不是甚么好事。若是可以,她好希望自己和谢曜便是壁中画梁双燕,比翼而飞,无拘无束。
天书心中一痛,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但她手背上以肉眼可见速度生出皱纹,让她忍不住颤抖。天书忽然发现自己连咽口唾沫动作都做不到,不知是太干,还是太累。她坚持不住了,她好痛苦,好不舍,但能火海中坚持这般久,本来就是一件了不起事情,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死去。
她可否为此自豪?
“日月替换,东升西落,常人道……它们日夜分隔,永不能相聚,但却忘了傍晚、黎明,高山峰上,仍可以看到日月同。”
穹顶后一幅画上,只有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但天书却愣是将它们编出一个完整故事,是日月相爱故事。
天书虚弱将头靠谢曜背上,泪光与火光厮磨,喑哑笑道:“……就好比,我与你同。”
她将要闭上双眼那一霎那,仿佛看到三根金针从谢曜身上分离,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但想睁开仔仔细细看一眼,却连眼皮也抬不起。朦胧中,似乎有人将她紧紧抱住,颤抖、珍重,冲破闷热炙烤火海地狱,重返人间。
这是谢曜度过漫长一段人生,不知道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有人他耳边细语呢喃,讲述一个个简单却有趣故事。他明明紧闭着眼,却好似能看见穹顶每一幅字画,周围是残酷炙烤,但总有一股清凉将他心包裹,脑海中似乎连起某些片段,这些片段愈来愈多,林林总总汇集一起,交织成一段满怀爱意回忆。他开始细细聆听每一个故事,思考每一个故事中哲理,这里没有武学,没有内功,只有不断摸索和追寻人生。当他听到日月也会消亡那刻,脑子里似乎明白了甚么,丹田处聚集一股混沌,非内力也非真气,介于二者之间却高于二者,谢曜渐渐感觉周身被烈火炙烤,他不由自主便调出这股混沌气流,游走全身经脉,气流过处仿佛将损伤之处一一修复,胜从前,当混沌之气冲破穴道,用来压制金针数脱离。
睁开双眼,眸底一片清明,他本以为视野一片豁然开朗,却不料只有熊熊烈火,和倒身侧苍而白虚弱天书。
谢曜短暂迟钝后,想起脑海中那无数片段,瞬间明白一切。他从来没有忘记天书是多么畏惧火焰,想也不想将她护怀中,焦急之下,一拳砸穿穹顶,破炉而出。
这四十九日中,法玄和本玄两位大师几乎日夜不休,一直涅槃炉下徘徊。子时刚过,便让人干净泼水灭火,但一群人还未将水桶提起,涅槃炉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但见冲天耀眼火光照亮黑夜,谢曜横抱天书,从三丈高炉顶飞身跃下,当真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这一切仅是电光火石,本玄率先回神,没想到……没想到当真有人能从涅槃炉中经过四十九日活着走出。这不仅是惊喜,是欣慰,几百年涅槃炉,这刻终于没有辜负它名字。
四周沙弥亦是辛辛苦苦一个多月,见得谢曜存活,无不欢欣鼓舞,大声叫好。本玄和法玄欣喜上前,正欲和谢曜谈话,但见谢曜怀中那名女子,露出肌肤为皱皮焦黄,那张原本沉鱼落雁绝色容貌,此时竟如罗刹厉鬼般可怖。
见此景象,本、法二人竟难说出话来。
只有谢曜知道怎么回事,只有他知道。
“……天书?天书,是我啊。”谢曜轻轻抚摸她粗粝脸,便如她多次抚他一样。
天书好半晌,才从他怀中幽幽转醒,她笑着问:“是……是谢疯子,还是谢傻子?”
“你想要疯子还是傻子?喜欢哪个,我就是哪个。”谢曜笑着反问,他表情是那样从容,只有紧紧攥住天书衣角右手,暴露他此刻是多么胆战心惊害怕。
天书“扑哧”一笑,说:“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她从来不喜欢绕弯子,作为天书,她无比了解自己情况。能火海中为谢曜做这么多事,便是她拼着一颗不肯放弃心,如今看到谢曜完好无缺,那被火炙烤后伤便摧枯拉朽涌来,将她生命一点一点埋没。
纵然如此,天书也要摸索着去把谢曜脉搏,感到指尖传来温度和有力跳动,她不禁由衷而笑。
“谢疯子,我……我要死啦。”
天书本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可当话音落下,自己鼻尖一酸,泪珠也滚滚落下。
谢曜闻言,再也憋不出情绪,他紧紧将天书箍怀里,咬牙忍声:“不会……不会!你不会死!”他狠狠咬着牙,狠狠忍住泪,“天书!天书,你要吃我心有益,我现便剜给你!”谢曜说着五指成抓,便要往胸口擭去。
天书失声道:“住手!”
她几欲被谢曜吓晕过去,半晌才缓过气,凄然落泪:“我临死你也要气气我吗?”她伸出手,按谢曜心口位置,一字字道:“你命,是我给,我要你珍惜、爱护。代替我……好好活世上。”
天书低头,将手腕间红色玛瑙镯褪下,颤抖放进谢曜怀中,悲戚道:“然后……找一个懂你温柔女子,结发生子,平淡温馨度完一生。”谢曜仰头哽咽,断断没有想到天书会说出这句话,痛声道:“这世间,除你之外还有谁能懂我?”
他不知道怎样去挽救天书不断流失生命,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谢曜忽然将天书一把搂怀中,仿佛做出某种决定,下巴抵天书发间,沉静而郑重道:“我们成亲。”
天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空气,双手慌乱抓住谢曜手臂,不可置信问:“你……你说甚么?”
谢曜又坚定重复了一遍:“我们成亲,我要你做我妻子,我唯一妻子。”
“谢疯子……你不可以这样!”
天书一把揪着他胸前衣襟,他未说完时,已眼眶一热,泪流满面:“你明明……明明知道,我没有时间了,为甚么还要对我说这些……难道和你做一炷香夫妻?那怎么够啊?不要……我不要……太短了……”
谢曜紧紧抱住她,许下承诺:“不是一炷香,是一生一世。”
天书闭上眼痛哭,哭浑身颤抖。是她贪心不足,是她贪心,她想活着陪伴谢曜,并不是空有妻子名头。
法玄听到此话,不禁暗暗抹泪,他出家人应当是遁入空门,不被俗世情爱所烦扰,但见得生死诀别,竟也忍不住伤心。他转身吩咐小沙弥。去寺外借来红烛盖头,谢曜朝他投去感激一眼。不过片刻,那小沙弥便将红烛拿来,还借了一件大红喜服。
天书直勾勾看着那红艳艳喜服,不敢相信,自己竟也有身披嫁衣那天。谢曜将喜服披天书身上,盖住她一身纯白,天书被他注视不好意思,垂下眼道:“我……好看吗?”
鲜艳喜服,似乎将她疲惫面容也衬出几分血色。
谢曜将她打横抱起,颔首道:“好看。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比你好看。”
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这女子满面皱纹,仿佛一张被烧焦纸页,比妖怪还要狰狞,但从谢曜口中说出这话,好像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姿色。
天书不知道自己脸已经和她手背一样,听谢曜这么说,便还以为自己是从前模样。
谢曜抱着她,一步一步踏入宝殿,两尺高镀金如来,竖掌而笑。
他双眼半眯半合,永远淡然微笑看着芸芸众生,是否早就习惯人间悲欢离合,聚散无常?
“你看,佛祖为我们证婚。”谢曜凑到天书耳边,微微笑说。
天书忍不住一笑,掩饰落寞:“可我不能站起来,和你拜堂。”要她怎么说?自己身体,大红喜服下,正寸寸化为烧焦纸灰?
谢曜将她搂紧,道:“无妨,我抱着你。”
法玄大师点燃一对红蜡,抬手插香炉中,他转过身,道:“一拜天地——”
不知上天是否听见,夜幕中忽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大殿照亮如白昼,随即春雷阵阵,转瞬之间,大雨倾盆如注。
天书望了望殿外,叹息道:“连老天爷知道我们成亲,也不愿作美,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句话,很早很早天书便说过,但唯有这次,谢曜摇头:“我不信天意!”
天书苦笑:“……可这由不得你。”
她低下头,似乎已经认命。
怎能不认命?一切皆因她而起,从开始,她便不该利欲熏心作祟,视旁人性命为草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自私自利目。然而因果循环,她终究尝到了自己埋下苦果。
思及此,天书忽然咧嘴一笑,她高兴对谢曜道:“我觉得我一点也不自私了,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谢曜叹声道:“我没有责怪过你,何来原谅之说。”
“你也要原谅我。”
“……好,我原谅。”
二拜高堂。
谢曜将怀中天书紧了紧,生怕殿外凄风冷雨将她冻伤。天书窝他怀中,只觉四肢百骸都是温暖,她絮絮道:“以前终究是我错了,若能重来,我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不讽刺你……我要珍惜和你一起每时每刻,给你煮饭,熬汤,洗衣,纳鞋……”
“好。”谢曜只能说好,他怕自己多说一句,便会失声痛哭,破坏这一场亲事。
天书似乎看出他极力隐忍,伸手轻轻抚了抚谢曜眼角,惆怅道:“今后路,我再也不能陪你同行。但不管遇到甚么挫折,都万万不能掉泪,天涯路上,男儿一滴泪重千斤,你若是哭哭啼啼,岂不是和我一样了吗?”
谢曜伸手顺了顺她柔软秀发,道:“好。”
天书不禁一笑,突然攀住谢曜脖子,哆嗦着干裂起皮嘴唇,谢曜唇上轻轻印了一吻,她像是想到了甚么美好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羞赧道:“其实……元宵那晚,我是装睡,你对我说每句话……我听耳里……都欢喜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