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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快放暑假的那几天;热浪来了;一些来自北方的同学长这么大;没见过如此凶恶的酷热。到晚上;热得没办法睡觉;扛着一条凉席到处乱窜;哪里有风就在哪里躺下;身上仅仅一条大裤衩;甚至就一条三角裤;也顾不上是否有伤风化。南京的夏天真热起来;越是到晚上;越是一丝风见不到;所谓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普及电风扇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空调的历史更短。1991年我偷偷地装了一台小窗式空调;完全属于不合法性质;报纸上刚刚发表了通告;私人未经用电部门批准;不允许安装空调。当时的规定;厅局级以上的干部;才可以享用空调。如今;空调正在使南京的夏天发生根本意义的变化。这些年;有一个词在南京已经不时髦了;就是问别人今年夏天准备去什么地方避暑。在南京过夏天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对于老人来说;熬过了夏天;便意味着又多活了一年。想想那些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的日子吧;人们身上的衣服少到了极致;那汗珠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手上使劲地摇着芭蕉扇;夜里睡觉时;因为太热了;一次次爬起来冲凉水澡。夏夜纳凉;曾经是南京人很重要的一个活动场景。家里热得待不住;人们一起拥到门前的空场上去。南京的许多孩子;都是在纳凉活动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在凉榻上听大人们说着大人的事。夜深人静;大人完全放松了对孩子的警惕;自顾自地说着;说着那些也许不应该给孩子们听的荤故事。国民政府定都南京的时候;南京聚集着大量的官员;这些官员因为有许多公务要办;酷暑来临;热得昏头昏脑;办不成什么正事;于是南京政府便只好逃之夭夭;迁往华东的避暑胜地庐山。远在千里之外的庐山;成为南京政府的行宫和夏都;一到日子;政府机关各部门的头面人物;在老蒋的率领下;纷纷像候鸟一样地借助不同的交通工具;从水路陆路以及空中赶往庐山。南京夏天的最高温度;一般都保持在36℃…37℃之间;最高时可以达40℃。据记载;1959年的8月份;南京的气温高达40。7℃。人的正常体温是37℃;高温至此;人已经很难忍受了;若是接近40℃;甚至超过了40℃;那就意味着这个城市正在发高烧。在高温季节里;人的身体碰到任何东西;都觉得是热的。南京是著名的几大火炉之一;幸好南京市内还有些树;这些树好歹增添了不少荫凉。
南京春夏之际的梅雨季节;也是一个让人很不自在的日子。连绵不断的细雨;一下就是半个月一个月。1996年的雨季特别长;竟然持续了40天。北方人无法想象梅雨季节。空气潮湿得几乎用手能拧出水来;最苦的是那些住在一楼的人;家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湿漉漉的;冰箱的外表上凝聚着一滴滴水珠;床褥摸上去也是潮的;到处都是霉斑;那霉味在空气中漂浮;到处都是金属的锈斑;在这样的日子里;人的骨头也好像生了锈。漫长的梅雨季节;正好是防汛时刻。天天下雨;江河水猛涨;城市里的积水;要往长江里排;长江上游的水;又纷纷下来。于是电视上省长市长天天要亮相;作紧急指示;指导如何战胜洪涝。雨季是树木生长的好时机;南方的树木喜欢水;喜欢潮湿;到酷热的夏天来临之际;法国梧桐已吸足了水气;成为一把把撑开的巨伞;用绿荫把大街遮得严严实实。可惜这些年为了拓宽马路;许多树都被砍了;要不然;南京人夏天里出门;既不怕太阳晒;也不怕小雨淋。南京的树木旺盛;和每年有这么一个梅雨季节分不开。雨季一结束;住平房的;住一楼二楼的人家;纷纷开始把东西拿出来晒。南京俗称晒霉。到晒霉的时候;也是人们悄悄地比较家庭实力的时候。藏在箱底值钱的好衣服、没用过的新被单、绸被面、皮大衣、羊毛衫、羽绒服;统统请出来见太阳。很多家庭主妇;在晒霉的日子里;不得不专门请了假;来完成晒霉的艰难任务。过去有钱人家为了防潮;砌房子打地基;用空的酒坛子垫底;然后才铺上青的地砖。在南京盖房子;不仅仅要考虑到通风;以对付夏日的酷热;还要考虑到防潮;以防止梅雨季节的霉和湿。想不出南京的秋天有什么特别地方。南京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什么样的季节和气候都有;夏天热;冬天冷;黄梅天潮湿;秋高气爽时干燥。不像海南岛那样长年是夏天;不像昆明四季如春;也不像北极一年里有大半年要下雪。南京的秋天显得很平庸;到日子就来了;来了绝不耽搁;说走就走。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可是南京并没有什么本地产的水果;北方的苹果和梨;南方的橘子;所有这些和南京都挨不上。南京人已经习惯理直气壮地吃别的地方的水果。南京是个尴尬的地方。秋天里去栖霞看红叶;那红叶实际上并不地道。首先是不红;其次也成不了林。在南京;也许只有秋天的银杏树值得一看;秋风萧瑟;金黄的叶片纷纷坠落;掷地有声;仿佛下雪一样。在南京大学的校园里;在玄武湖的梁洲;有成片的银杏树;不过要观赏就得抓紧;满树的金色叶片;几天内会落得精光。都说南京有帝王之气;实在是玄得很;天知道什么应该叫帝王之气。南京的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南京建都的帝王也是如此。历史上;南京是出后主的地方;陈后主李后主;都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命中注定要当亡国皇帝。南京时髦的女人都抱怨秋天太短了;说冷就冷;看中了一套漂亮衣服;买回来刚穿上身;就不能再穿了。南京的秋天是动志的;马不停蹄;变化万千;女人要爱美;就得准备挨冻。爱美总是要有代价的;爱美的女人;弄不好就会冻出病来变成林妹妹。南京的秋天恰恰是以短暂取胜的。美永远短暂;正因为短暂;所以才美。只有经历过夏日酷暑的南京人;才能真正感受第一阵秋风的意义。那是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在过去连续高温的日子里;多少人把“热死了”这句话当作了口头禅。秋风迫使南京这口凶神恶煞的火炉不再咄咄逼人。同样的道理;秋天一天天往里走;冬天悄悄逼近的时候;南京人会比别的地方的同志们;更感到秋天的珍贵。南京的冬天往往比北方的冬天更难熬;北方的学生到南京来上大学;冬天里常被潮湿的冷空气冻得哇哇直叫。四季有序;是南京的优点。只有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才可能真正体会气候和季节的变化。春夏秋冬是大自然白白赠送给人类的珍贵礼物;少任何一部分都是一种残缺。南京的秋天;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完美;而完美;向来也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南京的冬天也不善;一般年份的最低温度;是零下8℃左右;在1977年曾到过零下13。3℃。南京的低温和北方不一样;北方是干冷;不像南京湿漉漉的冷。南京人第一次去北方感受到北方的冬天;既喜欢北方家庭中暖洋洋的气氛;又不相信室外已经是零下二十几度了。说北方人在南京被冷空气冻得哇哇直叫;绝不是夸张。北方人形容南京的冷;只是一句话;室内室外一样冷。南京的冷;无处可躲。在北方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很多南方人去北方安家落户;平时屡屡想到南京的种种好处;一肚子叶落归根的念头;可是一想到要在南京过冬天;便万念俱灰。我的祖父就是如此;他是苏州人;在北方待了几十年;有暖气的日子过惯了;回到江南要硬冻;想想也怕。南京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货真价实;冷起来一点也不含糊。我还在工厂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玄武湖上结了冰;我曾冒险从湖上穿过。能把那么大的玄武湖冻起来真不容易;那冰要是不厚;不可能禁得起人走过去。南方的冬天;再冷也是有温差的;因此真正能结很厚实的冰的日子;并不多。事实上那一年;就有人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那一年是1977年。从南京的冬天还可以看出南京人随遇而安的性格。对南京的老房子进行一番考察以后;就会明白历史上的南京人;其实对付冬天还是有一套办法的。许多老房子都留有烟囱道;冬天来了;南京人曾经像北方人一样生炉子。一般的老百姓家里都有炭盆;那炭肯定不会太贵;老百姓承受得起。这些炭盆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大概要到民俗博物馆里才能一见。我们家过去曾有过一个;两边有把手;式样很好看;有些像养荷花的缸;可能是景德镇出产的;因为从来不烧炭;一直用来盛米。我还见过一种铜炭盆;那式样非常像民国时期的某地方军队的钢盔。南京人放弃取暖是在50年代。当时定了一条规定;以淮河为界;淮河以北有取暖费;淮河以南没有取暖费。虽然只是很少的一点钱;但是淮河以南的老百姓;都不约而同地从此放弃了在冬天生炉子取暖。南京人抗寒的能力大大地提高了;虽然北方比南方冷得多;但是北方人不能不承认;真正耐冻的是南方人;是南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