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支曲子很奇怪,一开始就是华彩乐段——曲谱上并没有这么说,但明明白白就是这样。吉普赛人好象很得意,为自己总是流浪。他们为自由而得意。是这样吗?但是到了——姑且称为第二部分吧——的“吉普赛悲歌”,事情就两样了。他想起在小河边的墓地旁的大榕树上给金花拉这支曲子。他告诉她:部落在高地上夜宿下来,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守夜的中年汉子燃起篝火,唱起他唯一的歌,排遣长夜的孤寂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4(5)
两个女人发现了这个,完了以后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等他坐了下来,老妇人才说拉得真是好啊!你的基本功相当扎实。你多大的时候学的琴?她这么问的时候那年轻的把一张百元钞轻轻地放进琴盒里。他想人家是多么得体,多么文雅。
还没有上小学。他说。
难怪啊,幼儿功!能告诉我跟什么人学的吗?
他告诉她,是贬到重庆来的一个右派教授,上海音乐学院的,姓什么。
老妇人说噢你是得了名师真传啊!教授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回到了上音,大概十年前吧,去世了。
他想这老妇人是音乐圈里的人了。值得为她拉一点真东西,大东西。他说我想送两位一支大曲子,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不知有没有时间听完?
有,老妇人很是振奋,响亮地回答,你拉吧。
他站起来,重新调调弦,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开始拉这个被成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的世界名曲。一开始是乐队出来,但没有弦律,是定音鼓隐隐的敲击。他用拨弦代替——恰恰是拨G弦上那个降b的琅音。惟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琴音,所以偏偏象极了定音鼓。
两个女人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酣畅淋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得遇知音了。而且这支琴,越是拉大东西难东西,它越是听话。真过瘾哪!他一边拉一边在心里喊叫。
完了,她俩忍不住鼓起掌来。高手,大师,老妇人说,但是这支曲子,你没有《流浪者之歌》拉得好。
为什么?他有一点吃惊。
你有流浪的体会,但你没有执着的体会。老妇人直截了当地说,不存在技法上的问题。小提琴所有的技法,你都可以运用自如。但你可能见得多了,你的心灵里有了一点点无所谓。这就同贝多芬有了距离。贝多芬一直到死都没有无所谓过。
你说得对,他说,但是要我具有贝多芬那样的心态是不可能的,人和人不一样,何况时代完全不同了。我只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吸取——音乐,我没有必要去吸取——思想。
你说得也对呀!老妇人叹息道,所以说有一千个指挥就有一千个贝多芬。
音乐有它独立的性质,没有必要成为思想的工具,他说。他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在点头。
那么,帕格尼尼的东西就比较的纯音乐,而且炫技的目的很明显。你对他的作品如何?
至少他的24首随想曲是熟悉的。
那么我想点一首帕格尼尼的随想曲。
请点吧。
第13首,降B大调。
他暗暗吃惊,突然觉得不对劲。这老妇人好象有点故意的什么这个帕格尼尼的第13号降B大调随想曲,是这支世界级名琴唯一一支不便于拉奏的。那个象感冒一样的琅音恰恰处在主音的地位,频频出现。他说,我要先说明一下,这支琴的G弦的高把位有一处琅音,要影响这支曲子的效果——
你拉吧,我就是要听听那种效果。她打断他。
他明白了;这支琴的主人来了。他的脑子里,清清晰晰出现了四十年前那个武斗前夜的对话。
(男:那么这支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琅音,这个位置怎么样?
男:琅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琅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琅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但是好象,他并不紧张。他尽其所能地拉完了这支曲子。
老妇人仰头看着他,不断地点头,半晌,说你居然可以拉成这样。不知道那里有个琅音的不一定听得出来。那么这支琴在你的手里,就没有不好拉奏的曲子了。
他仔细打量老妇人。四十年前的那场大规模武斗的前夕,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吗?是你和你的男友在议论,而且居然批评莫扎特回旋曲里的跳弓吗?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4(6)
他问,你熟悉这支琴?
是的,老妇人笑着,我熟悉这支琴,而且因为这个,我还熟悉了你。
二十多年前,老妇人在人民剧场看歌剧《泰伊思》。这部歌剧有个著名的幕间曲——后来被人们单列为小提琴独奏曲《沉思》。她知道那幕间曲该拉响了。但一旦拉响,她惊呆了。她熟悉的琴声猝不及防的从天而降。
开始她怀疑是放的录音。难道重庆竟然有这样的提琴手?她离开座位,不顾一切扑到乐池边。她看清楚了是一个真人在拉着,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在真实地演奏——坐在首席的位置上。
后来她就追踪起歌剧院的演出来。所以昆明那场闹剧也被她看到了。看到他用低音提琴的弓子把别人刺下舞台。从此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乐队里。
他问她:你是这支琴的主人?
老妇人说,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我曾经拉过它。这种琴,只属于将它带到人间的制琴大师,其他人都只是和它有无缘分而已,没有谁可称是它的主人。
说的也是。但是你如果想收回它,我现在就交给你。
这下是老妇人吃惊了。我凭什么说它是我的?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应当属于我。
你知道它那唯一的软肋,它G弦上那么高的把位上的琅音,这证据已经足够。
她笑起来,说这个在法律上是不能成立的。放心,你可以继续拥有它。实话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来打扰你,是觉得这支琴在你这里,并没有明珠暗投啊!而且,你没有试图改变它的外观,比如说,重新上漆。
那怎么可以?他惊叫起来,那不毁了它吗?
所以,它落得其所,这支琴,虽然有瑕疵,但它运气不坏。
那么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就是告诉我一声吗?
不。我们是来同它道别的。我要离开中国,到加拿大定居了。这是我的女儿,她已经在那边好多年,现在她要把我搬过去了。
他这才来认真打量了那年轻女人,她长的不大象母亲。她母亲五官线条柔和,而她的五官线条明朗,她的个子也高。那么她的父亲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的父亲会不会是同她的母亲讨论“莫扎特的跳弓”的人呢?根据公主的说法,那个男的因为无家可归索性也参加了武斗已经战死…
老妇人说我要上个卫生间。女儿要陪她去,她不要,自己往广场那一角走去了。
他只得来同她寒暄。他问你在加拿大做什么呢?
她说做音乐。有几份工作:在大学教音乐、在多伦多电视台当音乐编辑及在某个乐团当乐员。
什么乐器?
也是小提琴啊。
他想,还是想把这支世界级的琴收回去啊!他说,一会儿你把琴拿走吧,正用得着啊!在我这里,也不过是拉着玩,让人以为卖艺而已。
她笑起来,说我在乐队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乐员,坐在乐队的正中央,没有人能听见我拉出的声音。这个你还不懂吗?
他也笑起来——如果听出来,就说明你拉错了。但他还是说,你可以开独奏音乐会。
我没有那个水平,她坦然地说,你反而是有可能的——只要你愿意。
但是,我没有孩子,以后谁来继承这支好琴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我有孩子,她说,但他无意音乐。好琴应该交给好手,这个没有必要,最没有必要——世袭。而且,请让我告诉你,说这支琴是我家的,不对。
这支琴,可能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瑕疵,被史特拉迪瓦里“入了另册”,没有象他的其他作品那样全在音乐上层的视野里。
抗日战争时期,一位美国外交官带着这支琴来到陪都重庆。后来他回美国一趟,便把琴交给一位中国官员保管。但这位美国外交官再也没有回来。好多年以后,才依稀听说遇难了。他从事的很特殊的工作,用的是假名。而这位中国官员也并没把一支小提琴当回事。几番打听没有结果,这支琴就那么无可无不可的放着,谁要拉都可以。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4(7)
这位中国官员就是老妇人的父亲。
原来如此。
而且一直到快要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母亲结识了研究意大利音乐史的朋友,才知道了史特拉迪瓦里——这位学者出身的制琴大师。朋友来看了这支琴,说从签名来看,应该是史氏所作,但为什么没有记录,无法解释,因此既不好说是真品,也不好说是赝品。年轻女人说。
母亲的第一位丈夫也很喜爱音乐,谙熟小提琴。他的解释就是:因为G弦上那个无法消除的琅音形成了瑕疵,被大师轻置了。
那第一位丈夫,就是我的生父。她说,我是遗腹子。其实他们并没有结婚。这在当时是相当严重的事情。但母亲非常爱她的未婚夫,坚决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他无语地看着这个遗腹子。当年,因为我的谎报军情,才有了那次大规模的武斗,才有了他父亲的逃跑以及也参与武斗,以及身亡。而我之所以谎报军情,就是因为听见了这支琴的声音。
母亲后来还是另外结了婚。现在后来的丈夫去世了。所以她要接她去加拿大。
他问,你母亲是不是喜欢天文学?他想起公主指给他看的那些星座——一位难友,女工程师教给她的那些星座。
她根本就是学这个的。她说。
那么,她是不是进过监狱?
是的。她和你的女朋友同一监房。你在茶山唱歌,夜里拉那四面楚歌一样的琴,她都听见的。她对你的女朋友说过,这个男人这样的爱你,让她想起自己的初恋。
他低下了头。一会儿,又问你的母亲真有什么过失吗,据说是经济问题?
是的,她贪污了。她用贪污的钱,让我在国外落住了脚。她退不出赃款,所以判得很重。她说她用这个办法告慰我的父亲。
他点点头。他想这个老妇人同国家交了火——她打劫国家,然后接受惩罚。她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众,但她对得起她的恋人。
这个学天文的女人啊!她同天体打交道,人间的什么都镇不住她了。
老妇人回来后,母女一起告辞。她们做了一个手势,将打算送一送的他定在原处。
就这样一走了之了。他想,她们来告别了祖国,告别恋人和父亲
他把琴放进琴盒,发现琴盒里除了“点曲子”给的几张钞票,还有一扎钞票。
他明白了。老妇人知道了他入了狱。她以为他现在很困难,拉琴卖艺他想追上去解释,把钱都还了但又想算了吧,让人家做了想做的事情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