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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我的俱乐部主席问我肯不肯为孩子们做一次讲演。一位笃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
一有空就到她家去喝茶,她想听听我对耶稣基督的看法,还有——我认为那种新式
绘画法怎样?……“老天爷?我变成什么了?你们这些人有什么权利把我的生活搅
得一团糟?偷走我的时间,窥探我的心灵,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给你们做伴、做知
己、做问讯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难道我是一个靠逗人开心领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们的蠢鼻子底下演
一出聪明机智的闹剧?难道我是你们花钱买来雇来的奴仆,要在你们这些无所事事
的懒汉面前爬行,将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献给你们?难道我是妓院里的婊子,一听到
头一个来嫖妓的、穿着考究的男人来了便纷纷赶忙撩起裙子,脱下衬衣?
“我是一个矢志要做一番英雄业绩、使这个世界在自己眼里变得更加易于接受
的男子汉。假如在软弱的、松懈的、不得已的一刹那间我发脾气了———些在言语
表达中冷却下来的狂怒情感———个捆在幻想之中、充满激情的梦——好吧,听不
听得进去都由你们……只是别打扰我!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我需要独自仔细
想想我的耻辱、我的失意,我需要阳光和街上的铺路石——不过不要人陪伴,不要
同人交谈,只是独自一人呆着,由自己心中的乐曲陪伴,你们要我的什么?每当我
有话要说,我便把它印出来。每当我要给予什么,我便把它拿出来。
你们无休止的好奇心令我恶心!你们的奉承话使我感到耻辱!你们的茶快把我
毒死了!我谁的也不欠,我只对上帝负责——只要他存在!”
据我看帕皮尼谈到独处的需要时忽略了一个细微之处。假如你穷困潦倒,独自
一个人呆着并非难事。对了,一位艺术家需要的正是孤独。
我称自己为艺术家,但愿自己是一位艺术家吧。这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会儿,
这一觉在我的脊椎之间垫进了天鹅绒,产生了足够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
沛,却无处可以消耗。
我决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却又改变了主意,要去看电影。可是我看不成电影—
—还差几个苏。那么还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报,再看看
价目表。进这些下流场所真是够便宜的,可我还差几个苏。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
可以回去卖掉一个空酒瓶。
待来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掉了电影的事,这条街是我最喜欢的街道之一,也
是市政当局有幸忘记铺垫的一条街。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从街道这一侧堆到另一侧,
延伸了一个街区,呈细长的一条。标致旅馆就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座小教堂,活像
是专为共和国总统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尔见到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错,巴黎
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教堂。
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大桥附近有一大块被风吹净的空地,干枯的树木机械地仁
立在铁门内,残废军人院的阴暗气氛由屋里逸出,弥漫到广场四周黑暗的街道上。
这是充满诗意的陈尸所,他们现在将这位伟大的武士、欧洲最后一位伟人送到想送
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担心他在坟墓中翻身,门都已闩好,棺
材盖已关严。睡吧,拿破仑!他们需要的并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尸体呀!
塞纳河仍在泛滥,浑浊的河面被灯光分割成一条条的。我不明白看到这条黑色
的湍急水流时会激起何种情感,不过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总是使我不能自持,坚定
了我永远不离开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经过这儿到美国捷运公司
去的路上发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计到不会有我的邮件,没有支票,也没有电报,
什么都没有。一辆从拉斐特艺术馆来的马车辘辘驶过大桥,雨已停了,太阳透过肥
皂沫般的云朵,在发出光泽的屋顶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红光。我回忆起那个车夫
如何探出身来眺望帕西路那边的河面。这是多么纯真、质朴、赞许的一瞥!他仿佛
在对自己说,“啊,春天快来了!”谁都知道,每当春天来到巴黎,最卑微的活着
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他正居住在天堂里。还不止这个——他是以一种亲切的目光细
看这番景致的,这是他的巴黎。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钱,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市民
,他同样会对巴黎产生这种感情。巴黎充斥着穷人——照我看,他们尽是一伙有史
以来最傲慢、最肮脏的乞丐,然而他们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势,正是这种派头把
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区分开了。
想到纽约,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纽约即使一个有钱人也会觉得自己无足
轻重,纽约是冷酷、灿烂、邪恶的。建筑物高耸入云,人们的活动都带一点狂乱的
意味,动作的频率越快,精神也越颓丧。这是一场持续的骚动,不过它本来也可以
在试管内酝酿成的。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无法引导人们发泄精力
的方向。它壮观、怪诞,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过却是完全杂
乱无章的。
一想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颂过的曼哈顿,我心中便产生
一种盲目的狂怒心情。纽约!那些白色的监狱、挤满蛆的人行道、排队等候发救济
食品的人们、修筑得像宫殿一般的下流去处,那儿有的是犹太人、麻风病人、杀人
犯,而最多的是游手好闲的人。到处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
大楼、饮食、海报、工作、罪行、爱情……整个城市建筑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坑上,
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还有第四十二大街,人们称它为世界之巅。那么世界之
渊又在哪里?你可以伸出双手走路,抬头仰望这些美丽的白色监狱时都快要把脖子
扭断了。他们像发了疯的鹅一样往前走,探照灯将星星点点的狂喜洒在他们空虚的
脸上。
第06章
爱默生说,“生活也包括人一整天内的所思所想。”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生
活就只是一截大肠,我不仅整天想着吃的,晚上做梦也梦到吃的。
可是我并不希望回美国去,去受双份罪,去做单调无味的事情。不,我情愿在
欧洲做一个穷人。大家都知道,我真够穷的,只剩下做人所必需的东西了。上个星
期我还以为生活问题就要解决了,以为我就要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凑巧碰到了另
一个俄国人,他名叫谢尔盖,住在叙雷讷,那儿住着一小群流亡者和潦倒的艺术家
。俄国革命前谢尔盖是沙皇禁卫军中的一名上尉,他穿着袜子量身高足有六英尺三
,喝起伏特加像牛饮水一样。他父亲是战舰“波将金号”上的海军将领之类的要人
。
我同谢尔盖相遇的情形有些古怪。那天快到中午了我还在“疯狂的牧羊女”歌
舞场一带嗅来嗅去想找点儿东西吃,也就是在那条一头装着铁门的窄小胡同后面。
我正在舞台入口处闲荡,希冀同某个女演员不期而遇,这时一部敞开的卡车在人行
道上停住了。那个司机正是谢尔盖,看到我两手插在兜里站着,他便问我愿不愿意
帮他卸下车上的铁桶。听说我是美国人而且生活无着,他差一点高兴得哭起来,看
来他一直在到处寻找一个英语教师。我帮他把装杀虫剂的桶子滚进去,我尽情看着
在舞台两侧到处奔跑的女演员。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怪诞的印象——空旷的房子、
女演员像填装着锯未的洋娃娃似的在舞台两厢横冲直撞、一桶桶杀菌剂、战舰“波
将金号”——而最难忘的是谢尔盖的温文尔雅。他是一个大块头,十分温柔,是一
个十分地道的男子汉,却又生了一副女人的柔肠。
在附近的咖啡馆里——“艺术家咖啡馆”——他马上提议为我安排住宿,说他
要在走廊地板上铺一张床垫。作为上课的酬劳,他说叫我每天免费吃一顿饭,一顿
丰盛的俄国饭,如果由于什么原因没有吃上这顿饭他就给我五法郎。我觉得这主意
很妙——妙极了。唯一的一个问题是,我每天如何从叙雷油赶到美国捷运公司去。
谢尔盖坚持马上就开始,他给我车费,叫我晚上到叙雷讷来。我带着背包在吃
晚饭前赶到了,目的是给谢尔盖上一课。已经有些客人到场了,看来他们一贯是一
起吃的,大伙儿凑钱。
饭桌旁一共是我们八个,还有三条狗。狗先吃,它们吃的是燕麦片,然后我们
才开始。我们也吃燕麦片——作为一种提胃口的佐餐食品。谢尔盖眨眨眼说,“在
我们国家这是喂狗的。
在这里却是给绅士的,这样行吗?”吃完了燕麦片便上蘑菇汤和蔬菜,过后是
咸肉蛋卷、水果、红葡萄酒、伏特加、咖啡和香烟。俄国饭还不错,每个人说话时
嘴里都塞得满满的。饭快吃完时谢尔盖的老婆——一个很懒的亚美尼亚婆娘———
屁股坐在沙发上啃起夹心糖来,她把肥胖的手指伸进盒子里去摸一块,啃下一点点
看里面是否有果汁,然后就把它扔到地板上喂狗。
饭一吃完客人们便匆匆忙忙走了,他们仓皇逃走,仿佛怕瘟疫降临。最后只剩
下谢尔盖、我和狗——他妻子已经在长沙发上睡着了。他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替
狗收集残汤剩饭。他用英语说,“狗喜欢吃这些东西,喂狗好得很。那条小狗它有
虫子……它还大校”他弯腰仔细察看在狗两只爪子之间的地毯上爬着的一些白虫子
,他试图用英语解释这些虫子,但是他的词汇不够用。最后他查了查词典,欣喜地
抬头望着我道,“哈,是绦虫!”我的反应显然不那么明显,谢尔盖有些迷惑不解
,于是便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更仔细地察看它们,还捉起一条放在桌上的水果旁
。“畸,它不太大,”他用英语嘟哝道。“下一课你教我各种虫子,行吗?你是个
好老师,我跟你学了不少……”“大”、“教”、“好”都发错了音。
躺在走廊里的床垫上,杀菌剂的气味叫我喘不过气来,这种刺鼻的辣味儿似乎
钻进了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刚才吃过的东西又在口中散发出气味——廉价燕麦片
、蘑菇、咸肉和煎苹果。我又看到躺在水果旁的那条小小的绦虫和谢尔盖向我解释
狗出了什么毛病时摆在桌布上的各式各样的虫子。我看到“疯狂的牧羊女”歌舞场
的空乐他,每一条裂缝里都藏着蟑螂、虱子和臭虫。我看到人们疯了似的搔自己身
上,搔呀搔,直到搔出血来。我看到这些虫子像一支红色蚂蚁大军一样在布景上到
处爬,吞下它们看见的一切。我看到合唱队的姑娘抛开薄纱外衣,光着身子跑过走
道。我还看到正厅里的观众也脱掉衣服互相搔痒,活像一群猴子。
我试图叫自己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我找到的一个家,每天有一顿
现成饭吃,而且谢尔盖无疑是个热心人。可是我无法入睡,这简直如同在陈尸所里
睡觉一样。床垫已被散发出香气的液体浸透,已成了虱子,臭虫、蟑螂和绦虫的陈
尸所。我忍受不了。我不愿忍受!毕竟我还是一个人,不是一个虱子。
到了早晨我等着谢尔盖装车,我叫他把我带到巴黎去,却不忍心告诉他我就要
走了。我把背包留下了,还有他给我的几件东西。我们到佩里埃广场时我跳下来了
,在这儿溜掉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我是自由的——这才是最要紧的……我像小鸟
一样轻松地由一条街飞奔到另一条街,仿佛刚从牢房里放出来。我用全新的目光看
世界,万物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甚至包括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在布尔索尼尔街站
下看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的橱窗,里面有一些照片展示“史前及史后”人类的标本。
全是法国佬,有些人光着身于,只戴一副夹鼻眼镜,留一缕胡子。真不明白这些姑
娘怎么爱上了双杠和哑铃。一个法国佬应该有个微微腆起的大肚子,像查露斯男爵
那样。他也该蓄胡须,戴夹鼻眼镜,不过不该光着身子让人拍照。他该穿双闪闪发
光的漆皮靴,短便衣口袋上应该别一条白手帕,露出来四分之三英寸。如果有条件
,他还应该在上衣翻领上系一条红缓带,穿过纽眼,上床睡觉时还要换睡衣。
傍晚我走近克利希广场时从那个装着一条假腿的小婊子面前经过,她日复一日
地站在戈蒙宫对面。看起来她还不到十八岁,可我想她已有固定的客人了。午夜过
后她用黑假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身后是一条小胡同,里面像一座地狱一样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