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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照中国和外国的传统方式研究古书当然不错,可是通连古今中外自出新裁作些尝试也未可厚非吧?语言文字是思想的载体、信息交流的中介,这已经是常识说法了。思想是流动的,不是凝固的,仿佛软件,又有变换程序,那么,由这种流程即思维线路或简称思路而探索其模式也可以试试吧?高才硕学者成就已宏,未必肯轻易损伤令誉,浅陋者才敢冒昧作难获成功的尝试。不妨我来一例。
《老子》开篇“道可道”一章总共只有五十九个字,重复字有道、名、无、有、常、欲、观、同、玄、妙十个,虚词之、以、其、非还不算。这些重复字是不是处处意义一样?为什么要重复谈?解古文字和解密码都常用频率比较。讲字义也可以比较重复字。韩愈的《原道》说老子,“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连用四个道字。对比一下,韩愈说的其实就是老子的话。不仅句法一样,意思也一样。老子本来说他的道和另一种道不一样。韩愈说的是他的道和老子的道不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这还争论什么?彼此彼此,各自立场不同而已。不过,词同而语言不同。口头语不同于书面通行语。书面语又随时代由简而繁。韩愈生在唐朝,比老子晚了一千年以上,有纸笔可以滔滔不绝写出文章,所以能发挥,说明他的道包括仁义,老子的道是在仁义以外。他是否能代表老子,这且不论,但可确定是他自己的看法。仁和义和道一样不确切,还是不明白。《老子》那一章不知是写在简帛上还是刻在竹片上,甚至开头只是口头传授像咒语一样,都不可能长篇大论。写的刻的字总是籀文大篆,更不能多。
所以用字一定要省而又省,慎之又慎,只留下五十九个字。其中又重复十个以上,可见是非重复不可,绝不是啰嗦,所以这些字就值得注意了。韩愈攻击老子,语言有发展而思路仍继承,可见传统不易变。这是另一问题。
词不孤立,必有句。句子排列成文有次序。这些语言符号表达的意思是思想。
思想顺序是思路。这同算术列算式相仿。《老子》这一章的思路,思想流程,或说思想语言的逻辑进展顺序,或说“句法”结构,能不能考察一下?可能这就是《老子》所说的“观”。一“观”之下,结构明显。前面六句是三对。三对中的后两句以“故”字连接前面。末三句是单行推进线。全章是两扇门。每门自有顺序安排,很严密。下抄原文为证。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第一对句,道和名并列。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第二对句,推进一边,由名延伸,又成一对,有和无并列。另有一对是始和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第三对句,再由有无延伸,又成一对,妙和徼并列。这是由前面两对演绎出来的。重复第一对句常字。后三句单行总结。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又标出一对,同和异并列。指出所异的是名。
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由同生玄,玄又生妙。妙非一,是众。天地万物之妙由玄之又玄入门。道、名生有、无,有、无生同、异,同即玄,最玄成为妙。道呢?常呢?不知何处去也。为什么?是不是道不可道,所以只说名;名非常名,所以不说常了?
原文是不断句的,思路是一字一句连串下来的。思路或说逻辑顺序很清楚,但不合乎从亚里士多德传下来的逻辑推演。句句是断语,命题。“故”也不知“何以故”(《金刚经》),推演也没有证明。也不合乎印度的“正理”因明的立“宗”推理。既无因,又无喻。希腊重演说。印度佛教重辩论。中国两者都没有。各讲各的,往往只对门徒讲。讲的话不全传,传下来的是备记忆的纲领,语录。所以三方论著似同而实异。这里一章全文只是符号排列,如同不演算不证明的数学式子。中国逻辑常用语,无论口头笔下,有文无文,常是什么者什么也,或是命令句。文体不同由于说话对象不同。希腊演说和印度辩论的对象是有一定范围的听众。中国诸子书的对象是门徒,或者直接间接“应帝王”。这可说是一个特点。
另一特点是对偶。这一章里,主要的词有对偶。道、名,无、有,始、母,妙、徼,同、异。句子也不离对偶。对偶又归于一,由玄至妙。于是《老子》与《易》卦乾、坤,阴、阳的思路一致。韩愈以仁、义对偶,归结为道。这是承继孟子的仁、义、礼、智。所以他说:“孟子醉乎醇者也。”孔子是以仁、智为对偶,以义、利为对立的,见《论语》所传。于是《论语》中所谓“天下有道”,“天下无道”,“道不行”等等的“道”,一变于《孟子》,再变于韩愈,从此有了“道统”。南宋偏安,更争“正统”。若无偏,何来正?道、名及无、有并列而各侧重其一,终于以同为玄而达妙。这条思维路线是一种逻辑程序,或说思维模式,思路。中国人历来不论识字读书或是文盲都习惯于这一套。历代上自帝王,下至家主、父亲、丈夫,为主的都会这一套。臣、仆、妻、子,为从的都承认这一套。这一套主从模式中有两要点。一是重名,二是好同。由于重名,所以不管变成什么,名不可变。争正统也是其一。说废除统实亦即争统,换个名字。
由于好同,所以恶异。尊一个必须排一个。说求同存异,而异是存不住的,那就不管了。对偶而不并重,有主从;称同而去其异,有尊卑。这是不是传统思路的又一特点?
以上说的只指这一章,不是《老子》全部,只说此一思路,没说各种思路。
这也不是研究《老子》,只是举例说明新读法的一种,以见今人读古书可以有和古人及外国人不同的读法,可以由语言及文体窥探思路,而且不妨由古见今,看出“传”下来的“统”,因而对思想“化”人现代有益。这不算是什么学的研究,不过是一种看法,也可说是一种思路。至于探索道、名等词的思想涵义,那当然需要另外的新读法试验了。
(一九八九年)
《论语》“子曰”析
我三岁开始读书识字,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第二本书是《论语》。
只是识字断句背诵,不讲也不懂。这是在本世纪初期。现在到了世纪末,再读《论语》,原来自以为可以懂得一多半,哪知现在自己认为能懂的还不到一半。究竟哪些话能算是孔子的,哪些话不能算,也不敢分别轻易断定。大约在一百年前,有人要建立孔教,随后不久就有人喊出“打倒孔家店”,到七十年代大规模批孔,八十年代又有人尊孔,真好像是团团转,兜圈子。但是兜圈子不等于原地踏步。
我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再读《论语》,就和以前不同,读出了问题和看法,需要查对和思考。现在知道《论语》这部书不等于孔子这个人。《史记》写孔子及其弟子依据《论语》为主,那只说明他从史官档案和其他材料中能得到的孔子言行不多。讲孔子离不开《论语》,讲《论语》却可以当作一部书,读出的不仅是孔子和儒家学说。从前人讲这部书大多是各取所需,取为我用。解说全书的何晏《集解》代表汉学,重训诂。朱熹《集注》代表宋学,重义理。民国时期(一九二五)姚永朴《论语解注合编》结合汉宋,而以朱注为主并参考后人。现在的许多译注本评论本中有没有适应世界学术新潮而又能自出心裁的,我不知道。我不怕冒昧,想在文本上做一点尝试。先将文本作一种文体解析,粗分为独白、对话、叙述。从独白中最多的“子曰”开始观察探索。
“子曰”,大家都说是“夫子日”,即“孔子说”。但是书中还有“孔子曰”
十一处,“有子曰”四处,“曾子曰”十三处,“子夏曰”九处,“子贡曰”六处,“子游曰”三处,“子张日”二处,其余才都是“子日”。这些需要分别对待。不妨先从确定是孔子说的“孔子曰”开始。
我想先只考察文本语言的两个方面:一是文风,或者说是语言风格,二是思路,或者说是思维程序。这两者是相关的,指表达思想的语言和受语言制约的思想。
有十处“孔子曰”集中在《季氏》篇,另一处在全书最后,是末一章。先看这末章:(朱熹注本和何晏本不同处,以下用括号表示。)
“孔子日: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看语言风格。首先,这是平行的三联句。三句的结构完全一样,都是“不知……无以……也。”这是本书末章。本书首章也是同样的平行三联句。“……
不亦悦乎……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这样对偶、平行的联句在《论语》中多极了,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书、一时、一人的文风,是一直传到后代的,现在也还有。我们喜欢平行排列的连句。
其次是连用否定词暗示肯定意义。这和用疑问形式表示肯定意义是一类。如“不亦悦乎”、“不亦宜乎”。这也是汉语中的常见文风。如“不见不散”,“不打不成相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这样的肯定否定不是针锋相对的,不是逻辑的,是成为习惯的语言风格。
还有“无以”在现代通行语中有了变化,不过那属于语法修辞更多于语言风格,这里不必说。以上所说的就不能算是一般的修辞学,而是文体风格。
再从思维程序看。这三句同一结构的语言表达同一结构的三句思想,都是“不知……无以……”。“无以”就是无法,没办法。不知X 就无法达到A。这是惟一的方法,途径。三句表达三对相关的词,概念:“命……为君子”,“礼…
…立“,”言……知人“。这些词全是《论语》中多次出现的。其中有什么意义,是困难问题。例如,说到意义,命若指天命,那么,孔子说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为政),就是他在五十岁以前”无以为君子“了。岂不荒唐?所以暂时不纠缠意义,只把命当作支配人而不被人支配的力量的语言符号,把君子当作理想的人格的语言符号,来考察思维程序。这样就可以看出,这三句话是用”不怎么样就没法子达到怎么样“的格式来表达出这是惟一途径的意思。这显然是我们几千年未断的习惯思路,不必举例了。至于这个判断是否还需要说原因和查证明,那就不在话下。我们从古到今历来是不十分重视问为什么和核对实证的。这是不是可以算是一种思想习惯?
再看平列句中的思想联系,是不是有层次或其他关系?能不能说,第一句说命和君子的必然关系是主,下两句是附加的说明?不容易确定。但是说方法途径的三点却可以显出有意义联系。命指不受人支配的客观规律。礼指人的行为规范。
言指人的表达思想意志感情的语言,包括用声音和文字的两种方式。也可以说,第一句讲如何成为君子,第二句讲立己,第三句讲知人。这和书中其他处也有呼应。关于君子说得很多。关于立,《里仁》篇有“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季氏》篇有“不学礼,无以立也”。关于知人,《学而》篇有“患(己)不知人也”
;《颜渊》篇有“问知(智)。子曰:知人”。由此可见,三句有内部联系,而且确可以算是《论语》中孔子的基本思想之一。
疑点:何晏《集解》的序中说:“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齐论),《古》(古文字本),以为之注。”不知他在编定那些简策帛书次序时怎么把这一章放在末尾,是有意还是无意。看来这一章是含有关于做人的总结性质。朱熹《集注》中说:“弟子记此以终篇,得无意乎?”这是把郑玄合三种本子为一本当作原始未必有的一种共同祖本了,是不是重义理而轻考据的结果?重视这一章的意见不错,但根据不对。
一章中三句都是断案、结论,没有理由和证据。全书多半是这样,很少说明为什么。佛教《金刚经》里问许多“何以故”,回答的往往好像是所答非所问,仍是断案,不成为理由。这和《论语》类似,同属于相仿类型的语言风格和思维程序。一种文风和思路若为多数人所接受而形成习惯,再继续不断,就成为传统。
这种情况不是仅仅在中国和印度有。以上只就全书末章“孔子日”略作探索和分析,以下再看集中在《季氏》篇里的十章“孔子曰”。孔子说的仍是断案、结论,但不都是平列式。
孔子日: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