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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会坐在被告的席位上。恐怖就是这个制度的动力。最后还有那些‘职业家’
和那些暴虐狂。”
“有一个问题是我不明白的,”我对他说,“当我还在巴黎的时候,格利科夫
元帅视察了解放地区的俘虏营。他以斯大林和党的名义郑重宣布,落在敌人手里的
所有俄国人,欢迎他们都回到祖国去。于是成千上万的战俘回到了苏联? 但是却立
即遭到逮捕和流放。为什么呢? ”
“你看,斯大林并不排除在不久的将来同我们昨天的盟友打仗的可能性。于是,
他便大规模地对他认为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人进行清洗,首先是战时曾在欧洲打过
仗的人:士兵,军官,外出执行任务的人。斯大林又曾宣布,在苏联的一长串民族
中有‘薄弱环节’。胜利后,他为俄罗斯民族干杯,这就等于向内政部指出了哪些
是嫌疑分子: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亚洲人,乌兹别克人,犹太人,简言之是所
有少数民族。这一切总有一天要完的。我们党的领导是会改变方向的。但是我自己
嘛,我不愿继续做这些罪行的帮凶了。
你的命运,就同柏尔青班子所有老干部的命运一样,甚至在头一次受审以前,
就已经决定了。”
他再一次强调说:“但是我的共产党员良心不允许我继续干下去了。”
在他讲话的时候,我把放在桌子上那包烟拿过来,抽出一根,把它点着……他
中断了他的话,惊奇地问:“你抽烟吗? ”
“我抽得可厉害。”
“那么说,你五个月来不肯抽我一根烟是因为我是另一边的人罗!我不后悔对
你讲了真心话;你在这方面又一次表现出你坚强的意志。我坚决相信你不会象有些
人那样,因为失去了一切希望,便选择了慢性自杀的道路。……”
早上七点钟,天蒙蒙亮。我们长时间地握手。就在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上校又
说:“希望我们能在监狱外面再见!”
我这个囚犯同内政部负责审讯犯人的上校进行了这次交谈,好几个星期来,一
直占据着我全部心思,是我取得安慰的泉源,它孕育着希望。我刚刚得到了证据,
证明即使在撒谎做假的王国,真理也是可能取胜的,虽然这不过是暂时的胜利,但
却在我的牢房深处射出了一线光明……
这个时候,内政部拼命消灭我被关在卢比昂卡的痕迹。
其实非得在真空里隔离起来,一点消息也不传出去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的妻
子露芭接到军队情报部门的正式通知”,说我在战争期间失踪了,可是这个失踪的
人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走到。由于我下落不明( “失踪”
这个词包含着多种多样的假设) ,所以我的家庭拿不到津贴,但是却免于被流
放到西伯利亚去。我妻子在莫斯科郊外买了一问小板房,就同我们的孩子住在那里。
如果法国或其他什么地方的朋友问到我的下落,人家就可以证明我的亲属生活得很
自由,身体健康。
当1957年我回到了波兰时,以往的一个熟人告诉我说,他在莫斯科的时候,负
责会见那些关心我的人,设法让他们安心,但是装成是偶然碰见他们的。他故作神
秘地告诉别人说:“特雷伯嘛,可是你知道吗,他出差到外国去了,可不敢说出去
啦! 现在,如果你想见见他的妻子和儿女……”
犹太作家伊萨克·普费尔1948年同犹太反法西斯委员会的所有委员一起被捕了。
不久后,美国黑人歌唱家保罗·罗伯逊路经莫斯科,要求见见他的老朋友普费尔。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等一个星期,他现在在黑海休养。”
整整一个星期,内政部的人把食物和药品塞给普费尔吃,让他那种囚首垢面、
蜡黄的脸色来得及缓过来,然后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把他带到罗伯逊的旅馆去。
访问结束了,又把他押回牢房,后来,到1952年8 月,他就给枪毙了。
1946年初,我已被送到勒福托沃监狱,在那里呆了将近一年。新侦审官是个少
校,他从零开始办理我的案子。他早就知道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所以并不试图从
我身上取得什么惊人的结果。但是他开始用一种新战术——刽子手的想象力是无穷
无尽的——他想尽一切办法使我在狱中的生活更加痛苦……最初,我同一个俄国军
官住在一个牢房里,他被控是给美国收买过去的一个间谍,因为他被德国人俘虏了,
整个战争期间,都关在一个集中营里,而这个集中营后来是由美国军队解放的。这
个可怜的人在白俄罗斯家乡的一家人都给纳粹杀害了,即使这样也得不到宽容和怜
悯。以后,又赏给我们另一个伙伴。他向我们作了自我介绍。他的功劳本上,着实
可观:他是白俄罗斯盖世太保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好象是凑巧似的——他曾在明
斯克附近大肆屠杀平民。
我听完了他的罪恶回忆,问他说:“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内疚呢?”
“内疚? ”他回答说,“一点也不,我不过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不过,请看,
有时候我会做恶梦,又看见我曾目击的可怕场面,要是我在睡梦中惊叫起来,请你
们不要见怪。”
那苏联军官一言不发,听完他的话,情绪十分激动,脸色惨白,从他全身发抖
和直楞楞的眼神来看,我知道他很难控制自己。
他不停地说,声音很低,几乎听都听不见:“也许就是他杀了我的一家!”
等那纳粹分子受审去了,我们把值班军官喊来,要求他把这家伙带走。他把我
们从头到脚打量一下,回答说:“你们简直忘记了你们自己也是一丘之貉,根本谈
不到把他带走。”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砰一声把门关上。
清晨一点,那盖世太保分子受审回来,他躺下来,马上就睡着了。我却无法入
睡,我发现我的同伴也张大着眼睛。
突然那纳粹分子嚎叫起来,既可怕,又叫人无法忍受。
这时,我看见那军官站起来,掐住那家伙的脖子,使劲地把他的头往墙上撞…
…在这种碰撞的治疗下,当然,他醒过来了,痴呆地两只手捧着脑袋,不晓得发生
了什么事情。
“你以前告诉过我们说你晚上会叫唤,”我对他说,“但是,我们却不知道你
还会乱闯乱动。你在梦中把脑袋撞在墙上了。”
这一回吵闹得很凶,看守冲到我们的牢房里来。我们彼此一句话也不说。看到
了我们那个同房囚犯的样子,他们明白了,什么也不问便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我去到受审的地方。我的侦审官笑着对我说:“看来,你不再觉
得自己是个囚犯了,你已经以审判官自居了!”
“你要说什么? ”
“得啦,不要装成清白无辜的样子了……那盖世太保分子,是你的杰作呢,还
是你的同伴的杰作? ”
我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两个人都有份!另外,我要提醒你,如果不把那
家伙从我们那里带走,以后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概不负责任。
情况可能会更为严重!”
我回到了牢房,发现那纳粹分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过了不久,又换了一个人来。这是以前的一个红军上尉。
战时他给一块弹片削掉一角额头。这创伤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他刚从精神病院
呆了几个月出来。
他到来的第二天,中午时候,人家给我们送来了洋白菜汤。所谓洋白菜,不过
是外表而已,一点点残渣,漂在并不开胃的汤水里。我的新同伴沮丧地望着那淡薄
的食物,沉默了一会儿,说:“唉!犹太鬼,犹太鬼,这些肮脏的犹太鬼,我们遇
到所有这些倒楣的事,都是因为他们的过错!……”
我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说:“听着,我的老先生,安静点,别说话。因为,
我警告你,在你面前就有一个犹太人!”
他马上安静下来了,道歉说:他是个病人,有时控制不了自己。这一点,我有
机会看得出来,只能好歹忍受这个半疯子同我呆在一起,他是每顿饭都要吃犹太人
的。
接着又轮到了普罗尼纳上校。他虽然外貌大大变了,但一走进来,我马上就认
出他来。以前在情报中心,他负责“红色乐队”初期一切有关我们的问题。
他老了,脸上还可以看出他所受过的痛苦。我们互相拥抱,彼此都想不到竟然
在这个地方相逢……
“怎么,你也在这里? ”
“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
这有点傻里傻气的对话继续了几秒钟。
门又开了,那军官走进来,一把抓住普罗尼纳的胳膊,把他拉了出去,对他说
:“搞错了,你不应该在这个牢房里! ”
搞错了,笑话!这次会面是专门安排的,好让我们看看,对情报部门老人员的
清洗仍在继续进行。以后,同样的情况又再发生,这一次是理查德·索尔格的电报
员克劳森。他是从海参崴来的,曾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医院。他很消瘦,面带病容,
抽搐着,病得背都驼了,很艰难才直起他那高大的身子。他精神十分沮丧,变得
“糊里糊涂”,不明白为什么在日本坐了那么多年牢,一回到苏联,又给逮捕起来。
说实在的,对于一个头脑健全的,不受内政部逻辑影响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不能理
解的。理查德·索尔格的遭遇是克劳森告诉我的。索尔格于1941年被捕,1944年11
月7 日被日本人枪决,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枪决1 以后,我又同—个六十岁上下的
人住在一个牢房里。他显得很年青,神态安详,稳当,对我产生很深刻的印象。他
是苏联情报部门留在中国的最后一个人,回来后就被捕。他谈到自己的工作时,超
然自若,好象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历史陈迹了。至于我自己,在这些交谈中,我一
向是不谈以往的活动的。我怎能知道在这些“住客”里领导部门会不会安插一个伪
装密探,或者装上一个窃听器,把我们的话都记录下来呢? 监狱的墙尽管很厚,但
阻挡不了秘密传播。在事情发生后很久很久,我才得悉关于温策尔的事迹片断。有
一个军官从1945年便被关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曾经同一个德国军官共住一个牢房,
这个军官以前是同温策尔关在一起的。我通过这个途径得悉温策尔被捕后遭到可怕
的折磨。虽然身衰力竭,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仍然继续希望这个噩梦有个尽头。
另方面,我却没有见到肯特,也没有见到潘维茨。
第四章 活死人的收容所
别了,勒福托沃……
这一次,囚车离开了莫斯科,开上了一条插进森林里的道路。经过了几小时的
路程,我们到了一座大楼前面。大楼隐没在树丛中,从外面看,一点也不象监狱。
我以前听说过这座十分特别的院子,囚犯在自己中间把它叫做“别墅”,但是直到
今天,我还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一个看守走过来,凑到我耳边说:“这里讲话要
悄悄地说! ”
每个最细微的地方都经过研究来避免发出音响。门不会发出嘎吱嘎吱声,钥匙
在锁孔里转动,一点声音也没有。走廊里没有嗡嗡的回响。人家没有搜我身便直接
把我带到一个牢房里。奇怪的牢房,三步长,两步宽:床翻到墙上,有一块一丁点
大的板子和一张板凳,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墙壁是镶着隔音材料的。上面有一个小
窗眼,透进一点点空气来。
静寂!我听见了静寂,绝对,混沌,压抑得你无法逃避。我是半夜到达的,在
其他监狱里,从早到晚,一片喧闹。这里则是无声世界。整夜亮着的灯光照得我两
眼发花。我没法入睡,希望听到一点点声音扰乱这个安静的海洋,但是左等右等郭
是白搭。
我突然惊醒过来,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看守要我起床。
我没有听见他走来,那当然听不见啦,他脚上穿着厚厚的毡靴。门一点吱声也
没有便打开了。
已经早晨了。时间失去了其他监狱里嘈杂的节奏,一点也觉察不出来便消逝了。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过去。
我失去了白天,黑夜、流水般时间的概念。谁也不找我,谁也不给我说话,饭
是从小窗眼给我送来的,一个字也不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牢房是个坟墓,我
已经开始相信我给活埋了.有时,一声可怕的,非人的嚎叫刺破了静寂,穿透了密
封的隔墙,吓得我毛骨悚然。那里,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囚犯正在丧失理智
……他对死亡喊叫,因为他感觉到死亡就在自己的墓穴里徘徊。他嚎叫,为的是至
少可以听到一点声音。
怎样去抗拒这紧紧压抑着我的恐怖呢? 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