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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秋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要叫那个女的“破鞋”,也不知道什么是“通奸”,但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穿破了的鞋,宁可打赤脚,听到一个“通”字,都觉得恶心,“奸”字就更不用说了。
她惶惶不可终日,看到那些住在学校的老师,就觉得他们的眼光有些异样,好像他们已经传阅了老三写给她的信件一样。她想给他们解释一下,但不知道怎样解释,心里是虚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拿走了那封信,但是她觉得那些人正在商量着怎么样拿到更多的证据,正在商量应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处分。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快崩溃了。她决定写一封信给老三,警告他悬崖勒马。她把字体变了又变,也不敢写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怕学校已经在监视她和老三了,那么这封信又会成为一个把柄。她恳求他忘了她,再不要送花送信的了,不然两个人的前途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这样写了,她又觉得不妥,如果这信被别人看见,别人很容易就能推理出她一定是跟老三做下什么了,不然怎么谈得上忘记她,又怎么谈得上葬送前途呢?
她又改写,恶狠狠地说,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纠缠我,请你自重一些。
这样写,她还是觉得不妥。写得这么冷冰冰,凶巴巴的,如果把老三搞得恼羞成怒了,他把一切都揭发出来,甚至添油加醋地写一些,交给她学校,那不是更惨吗?一个是军区司令的儿子,一个是地主的女儿,学校相信谁,还用问吗?
她就这样写写改改,改改写写,花了一整天,才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她尽可能写得冷淡、礼貌、陌生,想既不得罪他,又能起到威摄的作用,最后她决定就写十六个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16
虽然静秋连老三的确切通信地址都不知道,只在西村坪的地址后加了个“勘探队”,但她估计老三收到了那封信,因为他没再送什么东西来。
令人振奋的是暑假快到了,静秋又可以去做零工了。她准备把一个暑假做满,一天也不休息,乐观地估计,可以做到八、九十块钱。
钱还没拿到手,她已经在制定预算了。首先要还掉老三的钱,然后给妈妈买个热水袋,妈妈犯病的时候,常常会腰疼,需要一个热水袋捂在那里。现在都是用个玻璃瓶子装了热水当热水袋用,但瓶子有时会漏水,而且捂的面积有限。
她计划开了工钱就去买半个猪头回来吃,因为一斤肉票可以买两斤猪头。猪耳朵、猪舌头卤了吃,猪脸肉做回锅肉,剩下的七七八八的可以做汤。一想到蒜苗炒出来的回锅肉,她就觉得口中生津,恨不得现在就去买来做了吃。她家里经常是几个月不知肉味,她在西村坪吃老三拿来的那些肉的时候,总有一种问心有愧的感觉,因为不能拿回去给妈妈和妹妹吃。
这个暑假打了工,一定要给妹妹买布做件春装。她自己老穿哥哥的旧衣服,被人笑话,所以她决心不让妹妹尝那种滋味。她还要给妹妹买双半高统的胶鞋,这有点奢侈,但妹妹想那种胶鞋想了很久了,她从妹妹看人家胶鞋的眼光里可以读出妹妹的心思。
她哥哥还欠队里口粮钱,她希望用暑假做工的钱还上一部分。知青在农村没吃的,有时就会出去偷鸡摸狗,把贫下中农田里的菜、笼里的鸡偷来做了吃。很多地方的知青已经跟当地的农民结下了仇,经常打起来。有时几个村的农民联合起来打知青,几个队的知青联合起来打农民,搞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前不久,她哥哥被农民打伤了,脸上身上都是一道道伤。她哥哥说自己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因为那次一同被打的人,差不多个个都伤筋动骨了,有几个打得瘫在床上,是别人抬回来的,只有他那个小队的几个知青,因为跑得快,只受了皮肉伤。
那次一同被打的知青和他们的家长在K市碰了个头,商量怎么办。被打的知青都说这次完全是当地农民不对,他们什么都没偷,是农民认错了人,问也不问,就围住他们,用扁担、千担、铁锹什么的把他们痛打一顿。那些农民就是恨知青,觉得知青来了,把他们本来就不多的工分夺走了一部分,还闹得鸡犬不宁,所以他们只要有机会就打知青。知青告到大队和公社,但大队和公社根本不处理。
那次讨论的结果是决定到地委去告那些农民。被打的知青和他们的家长找了无数路子,地委才答应派人接见他们一下,听听事情经过。
那天晚上,静秋也跟去了,因为妈妈身体不太好,哥哥又受了伤。一行人到了地委大院,见大院门口是荷枪实弹站岗的卫兵,有些人先自胆怯起来,几个伤得不重的就打退堂鼓了。静秋一家跟着那些坚定不移分子进了地委大院,地委派个人出来接待他们,叫他们在一个会议室等候,说地委书记还在开会。
等了好几个钟头,还没见到地委书记。不知道是谁探听到了消息,说地委书记正在陪什么人吃饭喝酒,有点喝醉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来接见咱们。
静秋听到这个消息,无缘无故地想起老三的爸爸,听说也是个大官。她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原来当官的真的是这么高高在上,草菅人命。会议室里躺着几个打得不能动的知青,还坐着一群被打得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知青,加上他们心急如焚的父母,而这个地委书记居然还有心思喝酒吃饭。
她知道K地区只有一个军分区,而老三的爸爸据说是军区司令,那他爸爸管的地盘肯定比地区更大。她想象老三就是住在一个有背枪的卫兵站岗的大院内,他的未婚妻肯定也是那个大院的,他的父亲肯定也是那种说话官腔官调的人,一开口就象作报告一样:“啊,这个这个。”
她想起大嫂说过,当官的我们高攀不上,她懂大嫂的话,但只有亲眼看到过地委大院了,才有了切身的体会。老三跟她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个世界的人。现在她坐在那里等地委书记,感觉就象是在等老三的爸爸一样,满心是愤懑和不平。为人不做官,做官是一般,老三的爸爸肯定也是这样对待平民百姓的。
又等了一会,好几个家长害怕起来了,说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让我们在这里坐着,他们去搬兵,待会把我们全部都抓起来了,不用别的罪名,就加个“冲击革命政权机构”,就可以把你扔进监狱了。
这一说,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了。静秋的妈妈也说:“我们回去吧,别人可能还当得起这个帽子,我们这种人家,是再也经不起这顶帽子了。打了就打了,自认倒霉了,我们还能指望地委书记把那些农民抓起来?怎么说知青也是到农村去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农民要用扁担再教育你,怕是也没办法了。”
静秋最恨妈妈的胆小怕事,她坚持要等下去,说如果你害怕,就让我在这里等。静秋的妈妈无法,只好陪着等。最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干部,并不是地委书记,不知道是个什么干部,反正说是代表地委的。知青和家长把情况说了说,那人刷刷地记了一通,就叫大家回去了。
后来就再没听到任何消息。静秋的妈妈自我安慰说:“算了,就这样了吧,至少没把挨打的知青抓去,没受处罚。”然后含着眼泪把伤还没好的哥哥送回乡下去。可能哥哥队上的人听说了告状的事,有点害怕,就照顾哥哥,让他看谷场,比下田轻松,但一天只能挣半个劳动力的工分,估计年终需要更多的钱去还口粮钱了。
所以暑假的第一天,静秋就叫妈妈带她去找“弟媳妇”那当居委会主任的妈,想找零工做。母女俩一大早就去了“弟媳妇”家,等在那里。“弟媳妇”叫马铮,大家叫他妈马主任。静秋实在有点愧见“弟媳妇”,因为两人一个班的,平时见了面,话都不说,现在却要求上门来,请他妈妈帮忙。
静秋的妈妈教过马主任的大儿子,所以马主任对妈妈很客气,让静秋的妈妈先回去,说我会给你女儿找工的。静秋也只是每年让妈妈引见一下,所以也叫妈妈回去,妈妈回去后,静秋就等在那里。
那些需要零工的工厂企业,会派他们那边管事的人到马主任家来要工,大家都把工厂那边派来的专管零工的人叫“甲方”。
“甲方”一般在早上九点以前就来要人了,找零工的人,如果过了九点还没找到工,那天就算废了。大多数情况下,如果找到一个工,就可以做好几天,等到那个工程告一段落了,零工们就又到马主任家来,等着找新的零工做。
那天跟静秋一起等在那里的还有一个老婆婆,不知道多大年纪,反正牙都掉光了。静秋认识她,以前在一起打过零工,别人都叫她“石婆婆”,好像是姓“史”,但因为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做零工,静秋就觉得她应该是叫“石婆婆”。
听说“石婆婆”的儿子挨斗的时候被打死了,媳妇跑了,留下一个刚上学的孙子,该“石婆婆”照看。静秋想都不敢想,如果“石婆婆”哪天死了,她那个孙子该怎么活下去。
坐了好一会,才看见一个“甲方”来要人,说是需要壮劳力,因为是从停在江边的货船上把沙卸下来,挑到岸上去。静秋自告奋勇地要去,但“甲方”看不上她,说他不要女的,女的挑不动沙。马主任叫静秋莫慌,说等有了比较轻松的工再让你去。
又坐了一阵,来了另一个“甲方”,这回是要打夯的,静秋又自告奋勇,但那个“甲方”也不要她,说她太年青,脸皮薄,打夯是要大声唱歌的。静秋说,我不怕,我敢唱。“甲方”就说你唱个我听听。静秋觉得那人有点流里流气的,又碍着“弟媳妇”在旁边,就不肯唱。
“甲方”说:“我说了吧?你根本不敢唱,这活只能找中年妇女干,人家那嘴,什么都唱得出来。”
“石婆婆”说:“我敢唱,我也会唱。”当即就瘪着嘴唱起来,“尼姑和尚翻了身,嗨,吆呀霍呀,日里夜里想爱人,也呀吗也吆霍呀”
静秋一听,那唱的什么玩意啊,都是男男女女的事,虽听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是有关半夜里女想男、男想女的事的。她想自己肯定干不了这活,只好看着“石婆婆”金榜高中,欣欣然地跟“甲方”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十点都没等到工,静秋只好依依不舍地回去了。呆在家里一天没工做,真是如坐针毡,就象有人把一块二毛钱从她口袋里掏走了一样,只盼望第二天快快到来,好再到马主任家去等工。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静秋才找到一份工,还是那个挑沙的工。“甲方”说前几天找的人,好些人都挑不下来,逃掉了,所以他只好又到马主任家来招工。静秋央求了半天,“甲方”才答应让她试试,说如果你没干到一天就跑掉,我是不会付你半天工钱的。静秋连忙答应了。
找到了工,她感到心里无比快乐,好像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共产主义一样。她跟着“甲方”来到上工的地方,刚好赶上零工们在休息,全都是男的,没一个女的。那些人见她也来挑沙,都很惊奇。有一个很不友好地说:“你挑得少,我们就吃了亏,等于要帮你挑,你还是找个计件的工去干吧,干多得多,干少得少。”
另一个好心点的提醒说:“我们都是两人一组,一个跳下船,一个挑上坡的,一个人又挑下船又挑上坡还不累瘫了?谁愿意跟你一组?跟你一组不是得多挑几步路?”
静秋淡淡地说:“你莫担心,我自己跟自己一组,我不会挑得比你们少的。”
“甲方”说:“那你就在这干着再说吧,不行就莫硬撑着,压坏了没劳保的。”
有个认识她的说:“你妈是老师,你还贪这点小钱?”
还有一个见“甲方”走了,就流里流气地开玩笑说:“大夏天的,有你一个女的在这里真不方便。待会干得热起来了,我们都兴把衣服裤子脱了干的,你到时不要怕丑啊。”
静秋不理他们,心想你脱的不怕丑,我看的还怕丑了?她只埋头整理自己的箩筐扁担。开工时间到了,她跟着一群男人下河去。货船跟河岸之间搭着长长的跳板,只有一尺来宽,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下面就是滔滔的江水,正是夏天涨水季节,江水带着泥沙,黄中带红,看上去尤其可怕,胆子小的人可能空手都不敢走那跳板,更莫说挑一担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