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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老师点名的时候叫她“6+23”,结果就叫开了。
静秋平常在学校练球的时候,也经常跟“6+23”比赛。静秋是直握拍进攻型打法,“6+23”是横握拍防守型打法。教练知道“6+23”接球稳,但攻球不狠,没有置人于死地的绝招,不象静秋,抽球可以抽死人,发球可以发死人。所以教练给“6+23”制定的战术就是拖死对方,叫她慢慢削,慢慢削,不指望一板子打死对方,就等着对手失去耐心,自己失误打死自己。
静秋跟“6+23”一个队的,自然知道她的长处和短处,也知道教练给她出的这个恶招,所以摸出了一套对付她的办法。平时在队里练球,都是静秋获胜。
那次单打比赛是单淘汰制,输给一个人就被淘汰了。静秋第二轮就轮到跟一个市体校乒乓球队的队员比赛,草台班子遇到了科班,郭老师对她已经没做任何指望了,叫她“放开了打”,不输“光头”就行了,意思就是说不要让别人连下三局就很光荣了。郭老师甚至都没坐旁边看,因为看了也白搭,还跟着死几个细胞。
哪知道静秋因为没做指望,所以真个是放开了打,左右开攻,胡打一通,连台子旁边的记分牌都懒得去看一眼。可能她这种不怕死的打法吓坏了对手,也可能她的打法不科班,那个女孩不适应,三打两打的,竟然把那个体校的女孩打下去了。
这一下,喜坏了郭老师,吓坏了一路人,后面跟她打的女孩,先自在气势上输了,静秋就一路打上来了。刚好“6+23”那一路上也还比较顺利,两个同校的人就在半决赛的时候遭遇了。
刚“要边要球”完了,决定了谁在台子哪边,郭老师就走到静秋身边,压低嗓子对她说:“让她赢,听见了没有?”
静秋不知道为什么要让“6+23”赢,但觉得可能是教练的一种战术,是为学校整个荣誉着想。那时打乒乓球的人都知道中国乒乓球有这个传统,就是为了国家能得第一,有时是要让自己的同伴赢的,比如徐寅生就让庄则栋赢过。静秋就忍痛让“6+23”赢了一局。教练可能还不放心,打完一局又嘱咐一遍,静秋也就不多想了,胡乱打了几下,就让“6+23”赢了。
下来之后,她才追问郭老师,今天是个什么战术,为什么要让“6+23”赢。郭老师解释说:“打进半决赛的人,省体校要招去培训的,你家庭出身不好,到时候因为这个把你刷下来了,那多难堪?”
静秋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想,就算省体校把我刷下来了,我还可以拿个市里的第一、第二名嘛,凭什么叫我让?这不比刷下来更糟糕?
后来这事让静秋的妈妈知道了,也很不愉快,找那个郭老师谈了一次,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最高指示搬出来说明郭老师这样做不对。
郭老师一再声明,说他是一番好意,怕静秋到时候被刷了心里难过,还说他也很后悔,因为如果不叫静秋让,可能这回的K市冠军就在八中了,“6+23”只拿了个亚军。
静秋叫妈妈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也没用了。后来她就退出了乒乓球队,打排球去了。
但郭老师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弥补一下上次给静秋造成的损失,而且也实在是找不出比静秋打得好的人了,所以跟排球队教练商量了,让静秋继续打乒乓秋,参加下半年的全市比赛。刚好排球队下半年也有一个全市比赛,这下静秋就忙了,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在打球。
有个星期四下午,静秋正在练球,郭老师走进乒乓室,对她说:“我看见食堂附近有个人背着个大包在找‘静老师’,可能是找你妈,我把他带到你家去,但你妈不在,你家没人,今天下午是家访时间,你妈可能走家访去了。我让他在食堂门口等着,你去看看吧。”
静秋赶快跑到食堂附近,看见是志刚象尊石头狮子一样蹲在食堂门口,进出食堂的人都好奇地望他几眼。静秋赶快上去叫了一声。
志刚看见了她,立即站起身,指指身边的一个大包,说:“这是给你妈弄的核桃。”又指指不远处的一个篮子,“这是给你弄的生火柴。我走了。”
19
静秋见志刚拔脚就走,心里很急,想留住他,又不敢拉他,只好叫道:“哎,哎,你别走呀,至少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到我屋里去吧?”
志刚象被人点醒了一样,转回来:“噢,你拿不动呀?那我帮你拿。”说着就背起包,提起篮子,跟静秋来到她家。
静秋想掏炉子做饭,问志刚:“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志刚骄傲地说,“在餐馆吃的。”
静秋觉得很奇怪,志刚居然知道在K市下餐馆,真看不出呢。她给他倒了杯开水,叫他歇一会,她好找个东西把核桃装起来,让他把包拿回去。她问:“你…又跑大嫂娘家去了?她们家人还好吗?”
“她们家人?”志刚看上去很迷茫,给静秋的感觉是他走到大嫂娘家的核桃树前,摘了就跑,根本没跟大嫂娘家人打照面一样。
静秋记得大妈说过,志刚自小就有个毛病,一说谎就不停地眨眼皮,所以回回撒谎都被大妈戳穿了。静秋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皮有点眨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她看见包里还有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冰糖,就问:“这…冰糖是你买的。”
“是大哥买的。”
连大哥也调动了,静秋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问他:“冰糖要医生证明才能买到,大哥他在哪里搞到证明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暑假打工之后专门留出来的二十块钱放进志刚的包里,再把包卷起来,找根绳子扎了,估计志刚在路上不会发现里面的钱。就怕他回家了还没发现,如果大妈大嫂哪个洗了这个包,那就糟蹋二十块钱了。她准备等会送他到车站,等他车开动了再告诉他包里有钱。
志刚说:“大哥认识一个医生,是那个医生开的证明。”
静秋觉得志刚答得太天衣无缝了,简直不象是志刚在说话,而他的眼皮又一直在眨巴。她想了想,又问:“你…今天一个人来的?你…知道路?”
“鼻子下面就是路。”
静秋诈他:“K县到这里的车票涨了百分之十,票价很贵了吧?”
志刚好像傻了眼,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憋红了脸问:“涨涨到十二块八了?狗日的,这不是剥人的皮吗?”
静秋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志刚不是一个人来的了,他根本不知道车票多少钱,把“百分之十”当成了十块。她想最大的可能就是志刚是跟老三一起来的,不过老三躲着没进来。她也不去抵志刚的谎,只留他多坐一会,心想如果老三等久了,老不见志刚,他会以为志刚迷路了,就会跑来找志刚。
但志刚打死也不肯坐,一定要回去,说怕赶不上车了,静秋只好送他去车站。刚送到学校门口,志刚就不让她多送了,态度非常坚决,看样子马上就要用手来推她回去了。
静秋只好不送了,嘱咐了几句,就返回校内。但她没走开,而是站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子后面看志刚。她看见志刚在河边望了一下,就向河坡下面走去。过了一会,跟另一个人一起上来了。她认出那人是老三,穿了套洗褪了色的军衣军裤,很精干的样子。他们两个站在河沿说话,志刚不时指指校门方向,两个人你杵我一拳,我杵你一拳地讲笑,大概志刚在讲他的冒险记。
然后老三朝校门方向望过来,吓得静秋一躲,以为他看见了她。但他没有,只站那里看了一会,就跟志刚往渡口方向走去了。
她也跟了出去,远远看他们两个。她看见老三象小孩一样,放着大路不走,走在河岸边水泥砌出来挡水的“埂”上。那“埂”只有四寸来宽,老三走着走着,就失去了平衡,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怕他顺着河坡滚水里去了。但他伸开手,身体摇晃几下,又找回平衡,继续在“埂”上走,象在走平衡木一样,而且走得飞快。
她很想把他们俩叫住说几句话,但既然老三躲着不见她,她就不好意思那样做了。看来他真的跟秀芳说的那样,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他帮玉珍,帮她,现在又帮志刚。今天的车票肯定是他买的,他肯定知道志刚找不到路,所以一直陪着志刚到校门口。
她想老三肯定是把她让给志刚了,或者他本来就没打她主意。但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那时不是很“争嘴”的吗?总在跟志刚比来比去,怎么一下就变成志刚的导演+向导了呢?书里写的“纨绔”公子都是要“占有”了他的猎物才会收手的,难道他已经把她“占有”了?她恨死了那些写得模模糊糊的书,只说个“兽性大发,占有了她”,但又不说到底怎么样才算“占有”了。
但是她隐隐地觉得“占有”之后,女的是会怀孕的,里面的喜儿不就是那样的吗?样板戏把这点删掉了,但她看过娃娃书,知道是有这一段的。老三抱她还是上半年的事,她的“老朋友”已经来过好多回了,应该是没怀孕吧?那就不算被他“占有”了吧?
她想起放在志刚包里的钱,怕他傻呼呼地弄丢了,或者让他妈洗掉了,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走到渡口。当他们坐的渡船离了岸的时候,她才从岸上大声喊志刚:“志刚,我放了二十块钱在你包里,别让你妈洗掉了”
她喊了两遍,估计志刚听见了,因为志刚在解捆包的绳子。她看见老三扭头对划船的人说话,然后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志刚手里拿过包,就往船头走,把船搞得乱晃。
她怕老三要还钱给她,吓得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她才想起他是在船上,能把她怎么样?她放慢脚步,想看个究竟,刚一转身,就看见老三向她跑过来。他的军裤一直到大腿那里,全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她惊呆了,已经十月底了,他不冷吗?
他几步跑上来,把那二十块钱塞到她手里,说:“你把这钱拿着吧,冰糖是别人送的,不要钱的。你用这钱…买运动服吧,不是要打比赛吗?”
她完全僵住了,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需要运动服打比赛。他匆匆说:“志刚还在船上,现在肯定慌了神了,他不知道路。我走了,晚了赶不上车了。”说完,他就返身向渡口跑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叫不出口,就像她每次在梦里梦见他时一样,说不出话,也不会动,就知道望着他,看他越走越远。
那天回到学校,她根本没心思打球了,老想着他穿着湿漉漉的裤子,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回到家换掉,他会不会冻病?他怎么这么傻,就从船上跳到水里去了呢?他不会等船划到对岸,再坐船过来?
后来有好多天,她都忘不了他穿着湿裤子向她跑来的情景,她觉得他不应该叫“纨绔”公子,应该叫“湿裤”公子。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怎么知道她打比赛需要运动服?
去年打比赛她们排球队没穿运动服,因为K市八中地处小河南面,相当于郊区,很多学生都是菜农的孩子,经济上不宽裕。比赛前,教练竭力鼓吹过,说每个人都要买运动服,但队员们都很抵制,就没买成。她们那次就是穿平时的衣服去赛球。
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一上场,刚喊完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裁判就叫两边队员背对裁判,记录每个人的球衣号码和站位。她们上场的六个队员全都傻了眼,因为她们衣服上没号码。
裁判把教育局主管比赛的人找来了,说:“这群丫头既不穿球衣,又没号码,怎么比赛?”
教育局的人把教练陆老师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说:“你身为教练,难道不知道排球比赛站位很重要?六个队员的位置是轮流转的,后排不能在前排起跳扣球。有的队只有一个主攻,如果都像你们这样不穿带号码的球衣,那她们的主攻从后排跑到前排去起跳扣球,裁判怎么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怎么判人家犯规?”
第一场还没打,裁判就判她们输了。陆老师低三下四地恳求,又做声泪俱下状,把队员们的贫穷落后描述了一通,教育局的人才同意她们继续比赛,但勒令她们用粉笔把号码大大地写在衣服上,不然不让她们参加比赛。
后来的几场比赛,都是一上场就被对方球队和观众猛笑一通,说她们是“杂牌军”“乡下妹子”。八中球队被这样奚落,士气一蹶不振,打了个倒数第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