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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觉自己多有不当,真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啊!
他说得动情,痛哭无声。确实,他老了,他的哭使另一位帮助者落泪。
就是在这第三次落泪之后,前女秘书发作了精神病,她想挖掉他的眼睛,后来却变成了
想挖掉自己的眼睛。
二十七
1985年,笔者在西柏林参加一次国际文学座谈活动,两个小时,笔者与各国学者专
家记者交谈,有问有答,有来有往,有说有笑,煞是快意。
结束后,我的翻译和陪同,一位女士对我说:你的表演很好。
她当然绝无嘲弄之意。她与我是两代世交。然而我好像被轻轻刺了一下,怎么,我是在
表演么?我的友好,我的才情,我的坦率、机智与不亢不卑,难道都是演出来的“戏”吗?
后来,在《读者文摘》中,我看到一篇一位美国心理学家写的文章。他建议当你不愉快
时,就要愈加有意识地表演自己的愉快达观,要特别在有公众的场合表现自己对命运的打击
毫不在乎,要表示自己是这样地善于解脱,善于自我愉悦,是乐观地如此“不可救药”。也
许第一次您是带有表演成份的,然而,一两次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真的跨过了心理危机,
你已重新完全振奋起来,快乐起来。
一个人,与强者在一起,与弱者在一起,与上司在一起,与部下在一起,与同性在一
起,与异性在一起,与父母在一起,与子女在一起,与外国人在一起,与同胞在一起,你难
道不是随时在调整自己的音容笑貌举止吗?这种调整能不能算表演呢?如果是表演,又能不
能算不真诚呢?难道真诚就必须粗鲁么?吃西餐的时候,你不是也常常为自己的同脆(甚至
是有资历的外交官)喝汤渴得翻江倒海、一室的潮涨潮落音响而局促不安么?而你和自己的
爸爸一起渴汤的时候,不也是畅快的叹吮,滋溜滋溜、稀溜稀溜吗?那么,你又有什么权
利,有什么根据说谁谁真诚,说谁谁虚伪呢?特别是对那些一味地炫露叫卖自己真诚,一味
地讽刺打击别人虚伪的人,万万不可轻信!
吁戏!有斯事便有斯人,有斯人斯处便有斯表演。所以说,理解比爱更高,理解万岁。
我们究竟理解了多少人和事,又被多少人理解了呢?
即使不够理解,我也要向他表示最良好的祝愿。
二十八
视角的调整变化,会为诗文开拓全新的、丰富得多的可能性。
以脍炙人口的李白的《静夜思》为例。原文是: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这是从诗人——游子的视角写的。如果以月亮的视角为视角呢?请看,它该是:
不知寒与热
莫问白与黑
(读贺,王注)
悲喜凭君意
与我无干涉
再如早已家喻户晓而且已经被人摆弄过多次的唐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从诗人——行人的视角写的。如果是从一个毫无诗意、惟利是图的酒家的视角写来
呢?
清明时节雨哗哗
生意清淡效益差
我欲酒中掺雨水
又恐记者报上骂
或者从另一个毫无诗意的行人的视角来写:
清明时节雨霏霏
路上跌跤欲断腿
借问医家何处有
的士要你付外汇
比原诗如何?
笔者曾多次设想过,鲁迅写阿Q,写出了《阿Q正传》。如果阿Q生也逢时,又到某个
速成写作函授中心去培养了一下,他老人家该怎样写世人,写鲁迅呢?他大概会说:
朋友们,先生们,同志们,你们中了奸计了!难道我当真有这么落后吗?外国人说鲁先
生写得好,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吗?我追求吴妈,难道不是人性的觉醒,爱的觉醒,红高粱老
井黄土地式的觉醒吗?妈妈的嘲笑我做甚!让我们振臂高呼:
嘲笑阿Q的比阿Q还阿Q!
嘲笑阿Q的比赵太爷更赵太爷!
嘲笑钱秀才的还跟不上假详鬼子!
我曾经构思过一篇寓言,写一个清高伟大的人,就像从来不必为吃饭而操心的学者名流
作家,他一贯只住最高一层楼房。有一幢——不算太高——17层楼,他住入17层1——
15号以后,下令把16层以下的房屋完全拆掉。
换一个视角呢,故事将是这样的:一位热心于为民请命和绝对平等的仁人志士,他始终
反对最高一层。17层楼根据他的意思拆去了第17层。16层变成了最高层,又拆去。十
五十四,等而下之。最后,楼与房荡然无存。
笔者还有一个积蓄多年的杂文题材,大意是说聪明的人对生活发表见解。更聪明的人从
不对生活发表见解,而只挑各种见解的毛病,只对见解发表见解。如此这般,随着智商的递
增,人们都静待别人先发表见解,再发表自己的见解指出前一种见解的偏颇不足。终于,世
界上不再有任何见解了——除去一个大智慧大无用的共识:沉默是最好的话语。
换一个视角呢?
换一个视角是对于智力与胸怀、对于自己的道德力量与意志力量的大考验。当然也是大
发展。换一个视角会不会引动古往今来建起的文学大厦颓然崩坍?契诃夫写了那么多庸人,
庸人们爱吃蠔和醋栗。如果蠔与醋栗的嗜好者也有一支得心应手的笔,焉知他们不能把契诃
夫写成一个软弱的、缺乏男子气的、磨磨叨叨的、肠胃功能衰退(所以对别人吃蠔与醋栗反
感)的自命清高的庸人呢?刘宾雁把王守信写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蠢物。如果王守信也拿
起一支生花妙笔或如椽巨笔呢?也许这正是笔者王蒙往往做不到板起煞有介事面孔痛快淋
漓、大义凛然地批判他的反面人物的主要原因?多么没有出息、多么不够伟大、多么无益的
手下留情噢!而被你讽刺的人物将会怎讽刺你,这又将是一个多么引人入胜的问题!总有一
天,那些被自作多情而又自以为是的作家(包括笔者)们不公正地描写过的人们会联合起
来,他们将撕下作家的假面,割断作家的毒舌,把作家们肚子里的那点狗杂碎全抖露出来!
二十九
据说弗洛依德把自卑感是作为性心理来研究和论证的,这使我这个心理学门外汉怎么想
也想不通。
也许青春期的自卑感与弗老的学术体系大有瓜葛,那么优越感呢?精神的优越感难道来
自器官与内分泌吗?还有,老了以后呢?例如,终止了性生活五年以后呢?
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喷”公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第三次落泪,他的对于老“坎”的深
刻细腻的帮助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开花结果。关于老“坎”一直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的分
析,响当当地说出了口,掷地有声,却又飘悠悠听进了耳,落地无迹了。他的声音与他的情
感振动在空气中,又消散在空气中了。半年以后,老“坎”不但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下堕之
状反而颇有些发达。老“坎”得到了新的表彰,分到了新的房子,还被选成了一什么响当当
的“会长”之类。按照未能免俗的“官本位”眼光,套成行政级别,据说老“坎”比老
“喷”还高出“半级”来了——你说奇呀不奇?
尤其与过去不同的是,被帮助的老“坎”居然因被助而增了值。他收到慰问来信,收到
慰问电话,收到慰问礼品——从毛线背心、西洋参蜂王精一直到治疗便秘的糖衣药片。而乐
于助人的老“喷”受到了许多嘲笑责难——从下流的匿名信、老友的“忠告”直到老婆的抱
怨——就你爱多管这些闲事,瞧,多不好意思?你硬气又有什么用?别人说软就软了,说缩
就缩了回去,结果,把你暴露在第一线!
在一次茶话会上,老“喷”与老“坎”被会议组织人、名单学座次学专门家安排在同一
桌上。按西洋外交惯例观察,老坎的座位比老喷的座位要显赫若干若干。一些对老喷不抱善
意的人怀着兴灾乐祸的心情,等待着看老喷见到被自己帮助后反而升值了的老坎时的狼狈样
子。一位年轻的记者预言:有个地缝,老喷恐怕也要钻进去!
老喷照例迟到。他进场的时候照例面孔上出现着矜持的笑容,这笑容没等你捕捉住业已
消失,似真似伪,亦有亦无。全场的人没有起立,但是老坎坐不住了,他不敢不站起来,又
不敢站起来,他弓着腰伏着案在那里受罪,活像一个大虾米,活像在诊疗室等待抽脊髓检验
脑膜炎或流行性乙型脑炎。老喷从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脱掉了自己的大衣,他看也不看、
完全在意识流的引导下走到众人中最重要、级别与职务最靠前的几个人面前,与他们握手寒
暄……最后,他才走到自己的桌边,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老坎。老坎赶紧站了起来,差点打
一个立正。
老喷握住了早已向他伸来的老坎的枯瘦的手,半看半不看地回老坎:“是么?听说你的
孙子的屁眼边,长了许多痱子?”
老坎面红耳赤,尴尬万状。他从没有赢得过这样长时间的握手。他从来没有赢得过这样
的半不看之外的“半看”。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斯兄这样亲切的充满人情味儿的问候。他感动
得支持不住,活像是自己而不是孙子屁眼内外长满了痱子,长成了痱毒红疙瘩。他张口结
舌。竟丧失了发音功能,声带振动不起空气来。
老喷微微一笑,扬起了头,用鼻头皱折的伸展变幻表达了亲切友好。他掏出并满怀深情
地甩了一下手帕。他把鼻头鼻梁面部肌肉的皱折运动熟练地转变成一种府就的爱怜慈祥宽
宏,他给了老坎以特殊的礼遇——他打出了一个不漏气的、相当明快的喷嚏来。
随着这堂而皇之的喷嚏,老坎一哆嗦,把面前的饮料杯碰翻,水洒了一桌子,杯子落地
乒乓当。老坎当时晕厥了过去。
事后,年轻的记者用非语法的语言发表感想说:“像老‘坎’这样的人居然娶过十九岁
的大姑娘,占用了人家一生,真是奢侈浪费!”
当然,所有的记者与作家死后都要进割舌地狱。
三十
作家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表后议论纷纷。有一篇评论堪称别开生面—
—或曰:别开生视角。该文发表在一本医学杂志上,作者是一个医院的著名皮肤、泌尿科主
任,有副高级职称。
作者充分肯定了小说的医学、临床、病史价值。肯定了小说在反映男性性疾患方面堪称
样板,具有无懈可击的真实性与准确性。正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具有经济学价值,西
蒙诺夫的《日日夜夜》具有战术学——城市攻坚学价值一样。
与此同时,皮肤、泌尿科主治医师提出一个振聋发聩的论点,即一切性功能症候,其实
都不是单方面的。他论述说,一方性衰弱就是双方性衰弱。一方性冷淡就是双方性冷淡。一
方性无能就是双方性无能。一方性失败就是双方性失败。反之,一方性满足就是双方性满
足。一方性亢奋就是双方性亢奋。一方性成功就是双方性成功。
只要不过分绝对化这种观点然后再与这种绝对化观点抬杠,像我们的一些报屁股文章作
者惯做的那样,就会发现这位医师的观念的理论意义与方法论意义。爱、怨、恨、关心、帮
助、认同、疏离、亲切、冷漠、争斗、满意、失望、安慰、清醒……这种种种种,常常不是
单方面的事情。所以中国自古就讲“反求诸己”。
就拿“老坎”与“老喷”的关系来说吧,难道只有单方面的问题吗?按照规律,作者与
读者的同情心当然在“老坎”方面。“老坎”瘦而“老喷”胖。“老坎”一介书生而“老
喷”头衔充实,退下来以后还当了这委员那顾问。“老喷”早就有了专车坐而“老坎”费半
天劲顶多要来一辆“上海”,连交通警遇到这样的车都皱起眉头。
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管理”过老坎也“管理”过老喷的伙计却对我说起老坎的一件趣
事。
在“五·七”干校时,老坎有一次去打菜。一位同病相怜的“老二坎”担任炊事员。老
二坎盛起一勺子菜,看看太多了,便摇颤了一下勺子,俗话叫作一哆嗦。一哆嗦,正好一块
精华物质——瘦肉块抖了下来。老坎痛苦地下意识地磨叨道:“哆嗦什么,就一块肉
嘛……”
老二坎也是这样一位命途多蹇的老干部、老知识分子,在干校就学,颇有些力比都的压
抑性,脾气便有些倔。一听老坎发牢骚,深感不齿,便再一猛哆嗦,又落下了最后两块精
华。如青年文化史学专家何新论述我国用人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