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觉得书记有点实用主义,但不管怎么说,小分队的下一步行动得到了县里的全力支持,这才是最重要的。我选择了石窝子乡,八个馒头当校长的地方。
石窝子乡有方圆六七十里,在深山老林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村民点,我走了全乡一半左右的中小学,感受只有两个字:震惊。我情愿相信所看到的一切不是真的,而是一种幻觉,一种不该存在也不会存在的幻觉。
黄校长是石窝子中学的当家人。学校就在乡政府北面的半山腰上。那天我去学校时,天上正飘着扯不断的雨丝,沿着坑坑洼洼的泥泞山路走进校园,黄校长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欢迎市里领导来视察,接着自豪地宣布,他的学校是全乡教育设施最好的学校。黄校长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但我所看到的校舍情况,却很难相信校长说的是实话。用石头和土坯垒的二十间教室分两侧呈梯状排列,一边十间,每间有五十来平方米,因为地面是黑土地,里墙和外墙一样颜色,房梁上只吊着两盏小灯泡,桌椅是用石头和木板垒起来的,给我的整体感觉就像黑乎乎的牲口棚,不像教室。
黄校长兴致勃勃地带我参观了化学实验室和物理实验室。所谓实验室,只不过有些简陋的实验仪器和瓶瓶罐罐。对实验室的保卫工作倒是十分到位,由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专门负责。黄校长介绍说,她是马副乡长的夫人。我顺便问了一下学校教职员工的情况,也就是学校有多少吃教育经费的在编人员。黄校长说有一百二十五人。我又问有多少学生,得到的答复是有二百个。我吃了一惊,问黄校长,学生是否太少,而教职员工是否太多。黄校长说学校的编制是上级定的,从学校领工资的有一百二十五人,但来上班的也就三十来人。
“那些人呢?不来上班,也要拿工资吗?”我感到奇怪。
“都是乡里和县里干部的亲属,上班也没事干,还不如去干点别的什么呢。”黄校长解释道,“反正上级是按照编制拨教育经费,给谁不是给啊!”
“把钱用在改善办学条件上该多好,发给不上班的人算怎么回事?这不是吃国家事业费的空额吗?”
“宋队长,学校经费是按项目切块下来的,是人头费的就得按人头费来发,是办公经费的只能用在办公经费上,不能混着来,否则就是违反财务规定。”
十四
“那人头费有多少?”
“一年八万左右。”
“办公经费呢?”
“五千吧,是去年涨的,原来只有三千多块钱。”
“够吗?”我问的是办公经费。
“马马乎乎,多给就多花,少给就少用。当然了,上边要是能多给一些办公经费,学校的办学条件就会更好了。您能帮我们争取一些经费吗?”
“黄校长,如果把人头费的一半转到办公经费上,学校的办学条件不就改善了吗?”
“那当然了,我要有四万多块钱,能干多少事啊!可惜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学校的编制是根据学校规模定的,定下来以后就不好再变了。”
“二百个学生也用不了那么多教职员工。”
“学校的规模是五百个学生,招不上来,山里的孩子能读到初中的太少了。”
“既然招不上来,那就把人头费砍下来,补充办公经费。办学条件好了,对学生就有吸引力了,来的学生不就多了吗?”
“我也这么想过,可乡领导说我的思想认识有问题。人头费砍下来了,办学条件好了,学生多了,如果再想增加人头费那就太难了。乡领导说,人头费是国家给的,即使一个学生没有,也不能砍下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能不能在保持人头费的前提下,不断增加办公经费。”
“我明白了,已经得到的就不能放弃,没有得到的还要努力争取。”
“是这个意思,您不愧是市里来的领导干部,一听就明白。您一定要帮我们争取增加办公经费,让学校的办学条件再上一个新台阶。”
告别黄校长,我的调查报告有了第一部分的内容,就是根据实际情况,适当调整教育经费的内部结构比例,将有限的教育经费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防止国家教育经费流失,杜绝滋生腐败的温床。
失学少年朱同一家的遭遇为我的调查报告提供了第二部分的素材。那天下午,我和乡办秘书小白正往王家坡小学赶,走在深山老林中,忽然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声。枪响后,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二十米外的地方蹿了出来。少年手提一杆猎枪,像只豹子,动作异常敏捷,连蹦带跳地向前冲去,在树林中时隐时现。我和小白跟着少年跑,大约跑了百十来米,少年站住了,举枪就要射。在少年的枪口下,是一只东张西望的小麋鹿。
“不要打!”我大吼一声。我知道野生动物是不能随便捕杀的,面对偷猎行为,本能地表示出强烈愤慨。
少年扭过头来,看到两个陌生人,脸上一片茫然。他最多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虎头虎脑,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透着寒酸。
“不能滥杀野生动物,你知道吗?”我走过去,大声训斥少年。
“俺不知道。”少年放下枪,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四五十米外的小麋鹿。小麋鹿摆脱了死亡的威胁,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你是哪儿的人?”我问,口气缓和了一些。
“王家坡的。”
“带我们去吧,我们正要去王家坡小学。”小白说。
“俺爹会生气的。”少年说。
“为啥生气?”小白问,“我们是乡里来的干部,你爹他不会生气的。”
“俺没打着东西,俺爹不让俺回家。”
“我们陪你回去,你爹不会说你的。”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路上,我和少年边走边聊。少年很纯朴,毫无顾忌地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少年名叫朱同,上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离开了学校。那一年,他爹把腰摔断了,从此卧床不起。他妈妈在一天清晨离开了这个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除了残废的爹以外,家里还有奶奶和妹妹。三四年来,他一直在山里打猎,一家人就靠他的猎枪生活。少年说他不知道打猎违法,也不知道不让打猎之后一家人怎样生活下去。
“想上学读书吗?”我问。我认为少年需要用智慧武装头脑,我就是靠头脑里的知识从井下跨进北大校园的。
“想,俺当年的学习成绩可好了,可俺进不了学校。”朱同回答道,“家里没有钱供俺读书,俺需要挣钱养活一家人。俺家到了。”
朱同的家是三间低矮的石头房,小院是用树枝和玉米秸圈起来的,一群土鸡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寻食,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迎了上来。
“奶奶,他们是客人。”朱同对老太太说。
十五
“快屋里坐。”老太太张罗着。
屋里的炕上躺着一个中年汉子,头发和胡须很长,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进屋后,我环顾了一遍房间,得到了满目凄凉的感觉。
中年汉子用胳膊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请我们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用机警的目光打量了我们一番后,问儿子:“同儿,是来要货的?”
“不是,他们是乡里干部。”朱同回答道,“他们要去学校,顺便到咱家里来看看。”
“有啥好看的?以后不要啥人都往家里领。”中年汉子的脸阴沉下来。
“知道了。”朱同回答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是乡里的秘书,这位同志是市里来的讲师团队长,到你家来是抬举你。”小白发火了。
“俺不需要抬举,想买山货俺欢迎,不买山货来干啥?”
“买山货,买啥山货?你知道不,随便猎杀野生动物是违法的。”小白不依不饶。
“杀野生动物违法?不搞点山货卖俺们吃啥?让俺们一家老小饿死就不违法了?”中年汉子并不畏惧权势,他要争自己的生存权。
“小白,我们先走吧。”我拉起小白往外走,和一个端着一碗水的小姑娘差点撞在一起。
“叔叔,你们要走吗?”小姑娘问。她的眼睛大大的,明亮得像两颗宝石。
“是啊,叔叔还有事。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朱桃,”小姑娘答道,“喝了水再走吧,奶奶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可凉了。”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凉得冰牙,又连喝了几口,把身上的燥热去掉了不少。
“像他们这种情况可以得到救济吗?”出了朱同家,我问小白。
“估计得不到。”小白说。
“为什么呢?总得给他们找条活路吧?”
“像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乡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养活他们。”
“有多少呢,统计过吗?”我想知道这些需要关爱的人和那些吃空额的人到底哪边人多。
“没有统计过,因为乡里没有钱救济他们。”
“小白,有些事我觉得很奇怪,需要救济的却没有钱,不需要救济的却按月从国库里拿钱,你说这事怪不怪?”
“您是想说要能调过来就好了?”
“是啊,需要救济的每月可以得到救济,不需要的就别再伸手了。”
“宋队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您的想法不可能实现,连我都不会同意。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两个亲戚也在吃空额。别的干部能让亲属吃空额,我为什么不行?反正是国家的钱,你能白拿,我也能白拿,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白拿谁不拿?”
“照你这么说,当上干部就会有很多既得利益?”
“那当然了,你以为光是为人民服务,谁没有个小九九?不为自己盘算好了,别说亲戚们骂你了,就连你的同事都会骂你,而且你肯定会干不长。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你是说,如果调过来就会触动干部们的既得利益?”
“那当然了。为什么行不通?就是有干部的既得利益在里面。这里是谁的天下?是干部的天下。”
“别人我管不了,朱同一家能不能作为特例给解决一下?”
“有什么意义呢?解决一个朱同,还有九十九个等着呢,这个口子谁敢开?”
“那就让他们通过违法的方式来维持生存吗?”
十六
“这是领导考虑的事,咱没担任那个职务,不操那份闲心。”
小白讲的是为官之道,我明白这里面的奥秘,该你操心的你操心,不是你管的事你最好想都不要想,越级越位是官场大忌,等于自己踏进了雷区。但是,作为一个讲师团成员,和这里的官场没有直接的瓜葛,把我所看所想写进调查报告,应该没有犯忌。
在曹子营中学,我遇见了两个充满理想又备受理想折磨的年轻人。这是一对和我同时走出大学校门的夫妇,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个学艺术,一个学化学;男的叫施才,女的叫文烁。我是在小白的建议下来的。小白说曹子营中学值得一看,但马上又叮嘱道,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去曹子营中学,和他可没关系,就当他什么也没说。
“曹子营中学有鬼吗?”我问小白,我不喜欢没来由的神秘。
“不是有鬼,是有两个新来的大学生。”
“大学生能到这里来支教,应该是好事,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们搞的那一套,从上到下都有反对意见。”
“有反对意见很正常,关键是看他们搞得对不对。”
“说不准,您看看就知道了。”
我到学校的时候,施才和文烁都在上课。一个自我介绍是教导主任的中年人接待了我们。教导主任简单寒暄之后,就带我们参观起校园。
曹子营中学的校园和别处不同的是,学校有养鸡场、羊圈、鱼池、蘑菇大棚,给我的感觉这里不像学校更像农场。
“你们这里的副业搞得不错。”小白说。
“这些都是孩子上课的课堂。”教导主任纠正道。
“那学什么呢?”我问。
“实用农业技术。”教导主任说,“施校长说了,农家的孩子一定要学农业技术,将来好有生存的技能,光学书本上的知识是不行的。”
“看来施校长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想起了以搞职业教育而名垂教育史册的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他当初就是主张半工半读的,用行动来获得知识。
“是啊,不过有的做法这里的人并不完全接受。”教导主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