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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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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叫门。罗刹猛然觉醒,女童来报:'又是个上西天取经的人,不是先头来过那一个。'
  罗刹道:'哦?我这就去见见。'
  罗刹整了整头发衣裙以及神色,出去,见到八戒站在洞口,粗布衣衫,面容粗砺,须发散漫,神态自若,看见罗刹,微施了个礼:'你就是铁扇仙吧?'
  罗刹也还了个礼:'我是。你是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呢?'
  八戒道:'他病了。我来借扇子,要过去,你不会为难我们吧?'
  罗刹忙道:'他病了?怎么会的?哦,我当然不会为难你们,我,没有要为难谁的意思。他怎么了?要不要紧?'
  八戒道:'他想必是没大妨碍,只是太累了,歇息两天就好,可是我们现在阻在半路,对他对我们都是很不好的。他来找过你吧?你为什么不给他扇子?对他说什么了?'
  罗刹道:'嗯,他来过,我并没有要不给他扇子,我只是我们以前认识,他是我一个故人。我们说起一些从前的事情……那些事情我再不会提起了,你放心吧,我无心害他,我们是朋友来的。'她无意中隐瞒了,她也想多留下孙悟空一会儿,因为他们三个人曾经在一起,她可以从他那里追忆有关天蓬的印象。
  八戒道:'哦,那就好,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顺利的,那你现在就能把扇子给我吗?'
  罗刹很干脆地说:'可以的。嗯,我先和你去看看孙悟空吧,我还是想去想看看他的。'
  八戒笑道:'行啊,说是不能耽搁太久,其实也没那么紧要的,并且没料到事情并不需要周折,去看看老朋友也好。'
  罗刹也笑了笑,又想起什么,对八戒道:'再请你等一等可以么?'
  八戒道:'嗯?'
  罗刹笑着解释道:'想去梳妆。因为想到这一次见到孙悟空,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因为我想,他总是希望我能够好的,我也的确好好的,为了让他知道,为了让曾经和他在一起的人能够知道我到现在是好好的,想去打点一下自己,你看,好些个月没人来过,天气也不见得让人愿意活动,就懒了,人没收拾,别笑话。'最后一个'他'说的是天蓬。
  八戒微微笑着道:'好呀,不用急的。'
  罗刹笑道:'谢谢。'换上梅花织金浅红小袄,一条织彩鹅黄锦绣裙,高底花鞋,然后开始化妆,还问八戒:'这样当着面没关系吧?可介意?'八戒道:'不介意,挺好的。'罗刹对着镜子里自己和八戒妩然一笑。在施粉描眉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忘记她所爱过那一个人,她告诉自己说:他的脸,眉毛,眼睛,嘴唇,她心头划过一阵阵哀伤,她还是没能想起他来,她记得的是他们曾经如此深爱过对方、她至今仍然深爱他这一个面容已在五百年中模糊消融的男子,她记得她爱他的,也记得曾以为如论如何难以忘怀。但她毕竟是在为他而妆点起自己久未艳丽的容颜,她还是记得要为他好、只为他好的。她抿过唇上娇艳欲滴的胭脂,仔仔细细绾起一卷一卷长发,插上牙梳珠翠,斜簪两股赤金步摇,一左一右戴好排珠的耳坠子,一切打理好,她坐在镜子前不动,道:'衣服首饰都是新的,以为终有一天他会来,到那时,给他看的。可是他老也不来了,是不会来了吧?'说着兀自一笑,道:'好看吗?'八戒道:'好看的。'
  罗刹转过身站起来,笑道:'让你久等了。要费这番功夫去见孙悟空,其实,倒并不是要去见他似的,现在竟觉得不用去见他也可以了,奇怪吧?好像只为了终有一天能把这些东西都用上,就满足了。'
  八戒温和地笑道:'不奇怪。会是这样的。'
  罗刹笑道:'你这个人真不错,怪有意思的,孙悟空现在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很高兴呢。'
  八戒道:'我也很高兴。'
  罗刹道:'好了,我们走吧。'抄起随手扔在洞门一边的芭蕉扇和八戒往三藏行者歇息处去。




16


  原来他们已经都忘记对方了。
  行者在看到这两个人再走在一起依旧像他们五百年前并肩而行的模样,但是显然谁他们在忘记对方之前已经被时光忘记,心里骤的一疼,又不知当作何感想。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拿过罗刹的芭蕉扇,迎风一展,扇子长成一丈二尺长短,他扛起芭蕉扇头一底咬着牙腾云而出,来到火焰山,尽力气挥去,那火焰山冲天的火焰摇摇坠下,萎缩成银蓝色火苗,缱绻依恋地舞了一会儿,终于如土委地。行者又扇一扇,云开始摇曳,千丝万缕的风从凝固不动的天空中钻出来,那天空的裂缝也瞬间愈合,长空万里平展得没有一星半点痕迹。第三扇,满天的云都聚过来越堆越厚里面蘸饱了五百年的雨水终于承载不住跌落下来,就像行者心里满满的悲伤终于汹涌而出,他奋力一直扇了七七四十九扇,扇得整个火焰山界暴雨如注滂沱得像五百年记忆的流逝换来的泪水流回东海。一个人的心最后就变得像水帘洞,洞里洞外看得通透,终于再没有什么让谁为谁泪水滔滔不绝,爱恨嗔痴,终于无怨无痕。孙悟空用尽了全力在大雨冲刷中撒手扔了扇子,踉跄了几步最终还是站住。行者站在山口,沥尽雨水。
  自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和事最终还是被忘记。
  自己的由时间上溯的举动究竟有多少意义,仔细翔实地追究时间的细节,同时又想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总会时过境迁,成为过眼烟云。我们都将自然而然地忘怀已然过去的一切,那些不愿被忘怀的不再会被记起,随着又一个无甚差别的雨过天晴的过去而过去,这就是此时最令我忧伤的事,而这忧伤也将过去,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不知过了多久,行者转回身,看见山下罗刹已经送三藏、八戒和沙上路,心想,进行带着已然不知不觉无影可寻却真正有过的对方印记的余下的生命,未尝不是怀念对方最好的方式。
  他们在山下等他,行者奔下山去,'那么,我们上路了。'他说。
  罗刹点点头,盈盈一笑。'见到他,告诉他我在此等他,翠云山,芭蕉洞。'
  于是取经四人告别了罗刹往前路赶去。
  八戒忽然回了一下头。
  行者道:'你看什么?'
  八戒奇怪地笑了笑,道:'不看什么。'

             (火焰山完)

第三章 七绝岭

1


  白马的眼睛大而忧伤,睫毛很长,眼帘的开阖决定了三分之二脸孔的明暗,马蹄下面的山已经走过四天,这座山出奇的大,进了来四天不停也没有走出去,起初说是要打住歇息,这会儿只管埋头赶路,趁早走出去的好,走了四天一点出头的希望也不曾看见,山里不见半点人迹,更没有人家,连山路都是没有的。行者、八戒在前头一个用棒一个用钉耙开路,饶是那曾经打过天上战役的神兵利器,也刚能应付山中横生密布的荆棘,生着很硬很粗的刺,硕大花盘的花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沙的衣幅早被勾划成褴褛,僧鞋打过密密的补丁,如今又不得不在小腿上紧紧缠绕上布条,看见白马也被刻蓟毒草划伤,而且眼神很疲惫了。谁不是呢,可是不敢歇息了,生怕走不出去困在莽林中就会麻烦,出身山林,却也不曾到过这么大的山域,大,且丑恶,寂寥,叫人欢喜的东西都被到处弥漫着的淡淡的怪味倾吞得一丝都不留下似的,白天夜枭就站在树的丫杈上睥睨这一行四人,树干都是扭曲的,布满了伤疤、节瘤和洞,洞里寄生着鸟、虫子或小兽,时不时怯懦地探出来看看,目光都古里古怪的,又卑微又好像怀着恶意,不知这么小的生灵又能造什么大的罪孽,并以为快活一般。夜枭的眼睛上像有一层灰白色的厚厚的硬壳,沙觉得它好像透过这个霾障看了自己一眼,心里不由得打个隔楞,说不清怎么不舒服,夜枭怪叫一声飞起来,展开翅膀比身体蜷缩在树上时扩张了三四倍有余,很有力地打断一枝树干,上面一只鸟窝翻了,正好跌在沙面前,里头两三只蛋摔得稀烂如泥,还有只已孵化的小雏,摔下来折断了脖子,嘴张着,原本就丑,湿的灰黑色毛黏在脑壳上,眼珠子突出,神情可怖。沙心里一堵,也没做声,接着往前走。走了四天,大家都没有说话的多余气力和兴致,一肚子烦躁和愤懑,说不清的不安,只希望尽快能走出这邪气得紧的地带。哪怕打横杀出个山贼也好啊,不过三天前就已经清楚这是个奢望,山贼,呵呵,让他劫什么去?人在这里,就会发疯,会死掉。树上还盘缠着蛇,好在不进攻人,但是嘴里吐着紫红的信子,幽冥界里的火苗似的忽悠悠闪烁,小而尖细冰冷的眼睛死盯着人,像要把人看成石头。食尸的鹫在上空盘旋,也在等这四个行进者的倒下,它们视力很好也很有耐心,看得出这四个人着实疲惫了。
  行者也说不上来,这山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么不对劲。他们去往西天,抱着这个信念不断走着,一路上诸多艰难险阻,说什么斩妖除魔,到后来全都是不得已,谁要为害他们,阻止他们找到停止周而复始的苦役的方法,截断他们的进程,只好杀,杀,除去,一如这荆棘。行者也分辨不太清妖魔事物,所谓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只是走的路多了,吃的苦受的罪深毒了,辨察、判断、决绝尽可能不在英雄百结的愁肠里纠缠分寸。本来也没有能分得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有过去的人,有故事的人,尤其是会感到疲惫不堪。英雄是不是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行者不知道,原本说活了千秋万载了,理当心如止水,偏偏念念不忘。可是要有多坚强,才能念念不忘?行者对火焰山就不满意,传说那么说,于是就那么怀念一遍,当初的天绝人路呢,凶险呢,截斩狠毒呢,那么样的惊心动魄、喑恶叱咤、赴汤蹈火的场面与胸怀,怎么还是褪了颜色,变得淡了,真的不够,当初远远超过这记忆的一百倍,每一举一动每一处细节都生动一百倍。到底是回忆里的东西,当初若是还在那里,你头发已经有多长。只能说是回忆的缘故,事过境迁,五百年了,五百年过眼云烟,行者竟还保留着一些骁勇和狂妄的气焰,真的是弥足珍贵的事情。多艰险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再怎么样做都会重蹈覆辙,事情怎么做,都是殊途同归,毫无办法。真叫人累。累得不想再走了,可是总也不能困死,再走真的害怕还是重蹈覆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人事,竟好像恶夜丛林里鬼打墙一样兜兜转转都走上奈何桥,除非一头撞死。真叫人累。再看眼前的丛林,潮湿晦暗,闷,庞大,只有不懈地找寻出口,这才是当务之急。眼下的事情,总是来得直接、贴切,比什么记忆都迫在眉睫,手腕粗的藤条把金箍棒缠住了,一时没能抽回来,一根生刺的树枝划过他额角,在眉骨上方划出一道血口子,他不禁微皱一下眉头,牵动伤口一疼。眼前的森林更深了,天色正在变暗下来,向前看,更是茂密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还有口粮的问题,水够不够,气力够不够。行者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三藏。
  三藏在马上,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双手牢牢抓住鞍鞯,早已有些吃不消,但还是坚持着。

  天黑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在荒草乱石间隐约看出了条路。
  ——那就该有人迹了!四个人谁都没有说,但显然心中都一阵欢喜,加快了步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终于八戒说:“这下可好了吧。”
  行者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同感。
  加紧沿着能发现的痕迹走,天是越来越黑,而且忽然一下子黑得好快,急急骤骤的太阳光线隐没下去,只剩下一丝半缕孱弱乏力的光线从高大密林尖梢的一点缝隙透下来,很快便连这一丝半缕都没有了。白天不停歇的跋涉中,觉得一天很长很久,这时候才发现光阴易逝、猝不及防。好在有人家的痕迹逐渐明显,不至于空空的欢喜一场,落得更是颓丧。他们在暗中辨物的视觉比一般人好上许多,走着走着路清晰起来,沿途有烧尽的柴火、树木上斧子砍斫的印记、脚印,且一直是下坡路,脚底的泥也略变得愈发稀软。过了一会儿又有极微弱惨淡的白光笼罩在周围,想来是出月亮了,抬头看不见月亮,木叶遮天,不知道月亮的好坏,算日子,大约是月在下弦。
  忽然月光陡现。一片凄清。再走百余步,见到了小村子。矮矮的,几栋小房舍,黑魆魆地畏缩蛰伏着。不见半点灯火。料想是偏僻地方的人睡得早,不然无事可做,在这山里度日必定不易,大约行的是猎户生意,在家的能睡多一些暖和安生时候就多睡一些也是该的。四人一马行进这山野低凹洼地里的人家,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衣裳的碎片被小风吹起来的声音,果然是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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