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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水流一阵一阵有些急的时候,那些修长的海底植物就一阵晃动,叶子相互擦出像一个人因为没有人听琴手指在弦上心里想着不知道听琴的人会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到来磨娑出来的声音。敖广时常在这林子里面喝酒、作歌舞,月徘徊、影凌乱的,就是他一个人,醉了就自己睡过去,睡过去的前一刻还会说:'明朝有意抱琴来。'总是他自己一个人了,那场变故之后,忽然几百年来都没什么朋友了。满眼生涯千顷浪,不醉又怎么样?几百年,朋友失踪的失踪、受害的受害、断肠的断肠,多少人间事,天涯醉又醒,纵然颠倒醉眠三数日,不思量,自难忘,醒来又凭添不解愁。
敖广笑笑,道:'还记得当年这些事情吗?'
行者也笑笑:'记得。'
敖广道:'怎么就走不下去了呢?真是的。说酒是穿肠的毒药,其实记忆才是呢。'
行者见旁边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青绿色酒,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喝酒的下雪天气。
敖广突然又道:'哦,总算是还有一个人来的。杨戬,你知道么,心狠手辣的杨戬,那次我救走天蓬,和他交过手的,但是最后他又忽然放我们走了。我犯了错,可我是天定的龙王,他们不能废黜我的。那以后杨戬每年都会来找我一次,也不怎么喝酒,说酒喝多了,心肠就软了,拿兵刃的手会抖,心狠手辣的杨戬,来我这里,也许,只是为了听到什么人的消息吧。'
行者和敖广都默默喝酒,不说话。良久,行者缓缓道:'也有可能,那一仗根本不是这样,也许这件事根本不是这样。我应该自己推翻了从头来过?'
敖广道:'你来找我,我这里有的都是传说,你过去的事情已经变成传说了,真相呢?你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吧,那是不可能再记得起来了,若是推翻了,你还找得到再来这里的路么?没有根,开不出花,花落盈杯,还是,喝了吧。'
行者道:'嗯。我也知道那是很累的。就是,来到你这里,索性承认不甘心了。'
敖广道:'我知道不甘心啊,那你又能怎么样?你已经活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它就没有你,你却想记起真正的故事,可那毕竟是别的故事啊!……不然你走不下去了。来却就是为了走下去。你真是矛盾。'
行者道:'是啊,我真是矛盾。我总算是为了要走下去。'
敖广道:'那就对了。陷在悖反里出不去,比压在五行山下还辛苦一百倍吧。'
行者笑道:'好,不纠缠了。后来呢?'
敖广道:'故事如此,故人却不知今宵酒醒何处。'
孙悟空在八卦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想到生命辰安在,忧戚涕下,眼睛忧伤得像秋水一样亮,突然有一天,大约是有什么人推倒了八卦炉,孙悟空跳出来,眼前强光,泪流满面,也不曾见到推到炉子的人,想是烧火小僮犯了大错仓皇逃走,孙悟空东打西闯,闯上蟠桃会,蟠桃会上还有个卷帘的失手打碎了琉璃盏,不过这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天神震怒,佛祖终于让这狂妄的东西见识到了天力,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轻如鸿毛,将一座五行山压在他身上,罚他静思,直到灾愆满日,有人释放他出来。
'蝴蝶飞不过沧海。'
'你一生就是片雪花,在太阳底下的一瞬间。'
'……'
他们说话像唱歌一样。哈。
暗无天日的日子,一过就过了五百年。过得黯然销魂。
'你终于被释放,再出来行走,锉了锐气,神通还在,现在往西天去取经了。断肠人保得平安,对酒临花,饮酒至咳,相思无边。还有……失踪的……呢?'
行者道:'哦?'
敖广道:'我上蟠桃会的时候,你已被镇压,那壶酒酒是我从蟠桃会上带回来的。天蓬正是喝了这酒,我戏说那是'醉生梦死',没想到他喝醉以后,真的一去再无踪影。他一定是把什么都忘记了,不然一定会回来的。'
行者道:''醉生梦死'?'
敖广道:'也是传说,传说有这么一种酒,喝过之后可以忘记所有的事情。传说是精卫的眼泪掉在海里那一滴水就是。胡说的呢。'
行者道:'哦?那是很忧伤的眼泪了?'
'假如真的有,醉生梦死,你会喝一口么?'
12
行者离开东海的时候,四顾茫然,不知道应该去那里。他想到,五百年前,天蓬离开东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状况呢?总之,悲伤的灵魂满街游走,都找不到去处,没有容身之所。天大地大。
谁又有容身之所?
也许暂时,我们是有容身之所的,都有来的地方。本来,在那里好好的,偏偏留不住,要出来,一出来就成了孤儿。回不去了。大家都是孤儿,被孤零零抛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兄弟姐妹,我们曾经在一起过,炉火边的日子,现在又飘零了,看的都是晓风残月。哥哥,我一个人在路上,你知道么?去西天的路,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路,比五百年还长,是我剩下的岁月。假如真的有醉生梦死,我想喝呀,也许,喝了,就暖喝些,就忘记炉火的温暖,可以重新开始了。我真羡慕可以重新开始的人。真羡慕呀。
行者没有什么好向别人交待的,交待不出,所追溯的都是自己的往事,这往事人人知道,唯独自己却不知道似的,迷迷登登地喃喃自语梦呓般说了那么久,没有找出天蓬的下落,没有办法向罗刹交待,罗刹不拿出扇子熄灭火焰山的火,过不了火焰山,没有办法向三藏交待。行者看似心事重重,又其实好想什么都没有在想,不知不觉,来到了火焰山脚下。
猛觉得热气逼人,一抬头见到滔天火焰,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来了此处。天色已晚,满天晚霞已散,火焰还是把天空照得通红,烧着了一般。由近及远层层叠叠的山丘轮廓柔美。又痴了一会儿,一二颗星星跳了上来。本来大概该是放着荧荧冷光的,也被烧红了,铁弹子似的,煞是可爱。
这火焰从哪里来?就像我从哪里来一样么?还是不要追究了,还是不要再走下去了,歇会儿吧,闹很久了,太久了,你累不累?
行者在火焰山边倚着一块石头坐下来。果然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呢。风光好美,别处是不可能见着的。
行者想到,要说一个人在路上,这个说法,对他的同伴们又是不公平的,虽然那是两个意思。三藏是把他从五行山下的困顿的苦役中解救出来的人,他叫这个人师傅,也是他真正知道他的好,衷心叫的,也的确只有三藏能告诉他们去西天的方向,也可能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能让他们信服,他能叫人坚信些什么,叫心坚定起来。沙是个斯文内向的人,初相遇的时候,在浪涌如山、波翻若岭的流沙河界,项下还挂着九只骷髅,想想也难为这样文秀的人怎样的在先头叱咤倔强的,沙的周到细致、沙的敏感、沙的奇怪的念头和柔弱的眼神、沙的安静,都是他们的力量,行者也是觉得很好的。八戒是个宝贝,是他说要和他们一起上路,当时谁也没想到一个庄稼汉子有这么好的身手,好得出神入化了,当时行者就有点愣,这么个宝贝,一直在个小村庄里,晴耕雨读,等到他们去了就突然说什么都不要了要跟他们走,好像是天派给他们的一样。
那还是西天路的开始,他和三藏走过了一座山一个城镇一个村,走到高老庄时正是春天,东风熏梅染柳,马蹄芬芳。
13
春天的高老庄很美,茅屋和竹篱,门口立着的参天古树上抽出了新的枝叶,绿得蓬勃可爱,鸟儿躲在里头筑着窝细语呢哝,小桥下蜿蜒流水清澈,看得见一群一群鱼儿好像很高兴地游着,还有河底柔软的水草,河边杨柳依依,脸儿红扑扑的小姑娘赶着小鸡小鸭一蹦一跳地哼着自己编的歌走过在村路上,好奇又羞涩地偷偷看了一眼这两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有蹦了几步跑开了,一会儿又听见了她的歌声。青清翠竹新搭的篱笆里,有一个人在念书:'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跟着又有一个小孩子呀呀学语跟着念了这句。行者不由得微笑了。
三藏说好一处人家,正可借宿。行者微笑会了意,到了这样的地方,谁都不会着急赶路的。行者轻推篱笆门,就看见一个身穿蓝色布衣的男子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儿念书,男子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行者忙说,是去西天取经路过的,男子道:'哦,取经呀。'温和地一笑,行者也笑笑,小男孩儿在一边嘻嘻一笑,扔下书跑开,男子笑着冲孩子喊道:'再淘气我就叫你爹把带回来的糖果都给我吃了!'小男孩咯咯笑着跑远,男子弯腰拾起书,拍了拍书上的尘土,才又笑着转过身来对行者道:'取经的,路过就进来坐,留下吃晚饭吧,今天有好菜,我老丈人从邻村探望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行者又是笑笑,点点头。
行者和三藏进了高家,男子道:'你们坐。'高太公出来了,是个和善的老人,见了三藏师徒知道是来投宿的,说想住多久都可以,就当自己家里好了,出门在外的,很不容易。那蓝衣男子说:'我到后面看看她去。'朝三藏行者笑笑打了个招呼就走,忽然又回头说:'菜心狮子头。喜欢么?'又醒起:'哦,你们,吃素吧?'三藏微笑点头,那男子就高兴地进后面去了。
高太公说起他这个女婿,也是一副很欢喜的神情。
这个异乡人来到高老庄的时候,也正好是春天,草长莺飞,高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已经嫁给了邻村的殷勤儿郎,只有小女儿翠兰还在家里,唱着歌,在家门口做些针线活儿,听着鸟儿啁啾,又一年的春天就到了,这年春天,高家有女初长成,翠兰忽然有心事了,可她不知道,这心事究竟是什么呢?想却无从想起,只觉的淡淡的有一点欢喜、三分惆怅。这个时候,这个异乡人来到这个村子,走近她的眼前,问她可有一杯水。她给他一杯水,看他喝了,他道了谢,她忽然问他,你可愿意向我爹爹说要留下来?
他来的时候,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口渴了,她倒水给他喝,肚子饿了,她做喷香的饭菜给他吃,鞋子都磨破了,她就替他新作了一双,他要是寂寞,她就陪他在院子里坐着看月亮、说话,老爷子看了,早就知道了,后来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异乡人就再不能不知道了,老爷子不在意他无根无袢没有媒说聘礼,只问他喜不喜欢翠兰,他说喜欢,老爷子就招了。两个年轻人就结婚了。
他田耕勤谨,待人礼貌随和,又认识字、会读书,对翠兰也很好。高太公很高兴。
晚饭的时候,行者见到兰姑娘果然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像燕子一样灵巧,像羊羔一样温柔,生得也美。
三藏和行者也在这高老庄停顿了些许时日,或者三藏师徒也有心留连,反正高老庄上民风纯朴,善良好客,田园风光迷人,高太公的热情通达,兰姑娘的善解人意,都像柳丝一样挽留住了客人。尤其是高家三姑爷,好像特别喜欢行者,有空就和他商量些事情,譬如渔船上网的张法,去掉生酒的泉石味是不是用的器皿的缘故,另外就问他去西天的事。他好像很感兴趣。
行者也喜欢这位三姑爷,他隐约觉得他身上有种宠辱不惊的大气势,但又在这宁静的小山村安伏得浑然一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三姑爷说,个人有什么样的能耐,全是自己的事,为必要为了别人做什么大事建什么功业,自己高兴就好。他总是问,西天很远吗?行者老实说,不知道。而三姑爷听了却显出欢喜和兴奋的神情,说,那很好,那很好啊不是么?行者说你知道走很远的路的辛苦吗?三姑爷就说,知道啊,怎么不知道,我就是走很远的路来的。说着还随手指了个方向,也指不确切,含含糊糊地说,反正就是很远很远,我知道啊,可是我不觉得很辛苦,我觉得那是有意思的,能看很多东西,一路上风光无限,连带凶险都是呢!行者说,可你来到这里,还是停下了啊,觉得不好么?三姑爷说,好,当然好,我喜欢才留下,你觉得不好么?行者说,好啊,所以才劝你留下。三姑爷说,要是我劝你留下呢?行者说,我当然是要走的。三姑爷笑了,说,那我和你有什么区别么?行者一时哑了,才省悟到怎么竟真的说到这三姑爷要离开的话上了呢。
三姑爷道:'我和你,没有区别的,我也无根无袢,是天上飘飞的一茎孤草哪!'
兰姑娘来唤吃饭,他依旧亲亲热热地回家去了。
春天的空气中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清香,在夜晚轻柔的风里一阵阵传来,梨花在夜里分外得白,开了一树,溶溶的月光在飘落着柳絮的池塘里荡漾,三姑爷看着这月光和水,不知怎么就想起些心事来似的,他告诉行者,我好像是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