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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感衰退了,所以不仅是物理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会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现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复了对恶臭的记忆,这便使她的平衡感变得越发迟钝了!可以说是枯死在我们东京家里的观叶植物群的亡灵使妻子摔倒的。
结婚以后,妻子在厨房南侧盖了座只有一坪②大小的玻璃温室,种了一些橡胶树、天南星和各种羊齿类、兰花类植物。严冬的时候,如果有寒流预报,妻子就整夜地开着饭厅的煤气炉,每隔一个小时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加了温的空气送进小温室。我曾给她出了个折衷的办法:夜里,要么把饭厅和小温室间的间壁留个缝隙,要么在小温室里放个小炉子。但自小就被小偷和火灾吓怕了的妻子却不肯采纳。多亏了神经质的妻子精心照顾,小温室从地面到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盖得严严实实。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于威士忌的妻子很难再从深夜到天明地照顾小温室,而我自己也觉得让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摆弄煤气炉实在很危险。就在这时,传来了今冬第一次寒流到来的预报。我们就像大军压境时人心惶惶的弱小部族一般,等待着寒流的到来。令人难以入睡的寒夜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饭厅隔着玻璃门往小温室里一看,发现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冻害,叶子上留下发黑的斑点。然而看起来,这结果并不是特别值得诅咒。叶子虽然都受了伤,但还没有枯死。我打开玻璃门走进小温室,这才大吃了一惊,看到了使观叶植物蒙受灾害的真实情况。使我受到打击的是,小温室里弥漫着如同小狗湿漉漉的嘴里的臭气一样鲜活而强烈的臭气。我一度被臭气左右了意识,发现我两边的橡胶树、天南星都带有青黑色深浅不一的斑点,就像是站着死去的身材魁伟的男人一样,而我脚下的阔叶兰的乌黑的斑块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样。我已没了气力,返回到卧室,一边为皮肤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气感到苦恼,一边倒头睡去。上午当我再次起来的时候,妻子正在吃过了时的早饭,她身上也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臭气,这臭气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温室里度过的时间。自从妻子开始沉醉于威士忌之后,我们家里所显现出的衰败征兆就不计其数了,但是如此强硬地伤害我们新鲜的感觉,却还不曾有过。我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再次向玻璃窗对面望去,看见在强烈的阳光中,乌黑的斑点正扩散到叶面,从叶柄开始枯萎的叶子耷拉着,就像从手腕折断的手掌,更加明显地昭示着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①花卉园艺的分科之一,主要指供赏叶的形态与色彩类的植物。
②坪:日本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的确,如果山谷四周的森林中所有的树木都受了冻害的话,大概村里人就会觉得他们被上亿条狗的湿嘴里的臭气所包围。这种事态怕不是顺应了日常生活感觉的人们所能抗拒得了的。想到这里,一种在崩裂的冰柱上失去平衡的感觉,不由地袭上了心头。于是我们都毛骨悚然,沉默不语地回到屋里,在与鹰四在时完全不同的阴沉的气氛中结束了早餐。
过了中午,邮递员送来了寄给桃子的信,并告诉我们邮到山里邮局的小包裹已经到了。包裹里是一种叫做〃乐便器〃的东西,是妻子在杂志广告栏里发现之后求她东京的娘家寄来的。据产品目录介绍说,它就像是个没有底儿的椅子。把〃乐便器〃放在普通的便器上,使用者就可以像用坐便器一样、膝上不受任何负担地排泄。妻子想把它送给阿仁,以此把这个〃日本第一肥婆〃从排泄时由自身重量带来的苦恼中解放出来。只是,问题在于〃乐便器〃的轻金属管的构造是否能耐得住132公斤+2的重量,而且,能否既不刺激保守的阿仁,又能说服她使用这么个器具,也是个问题。但是不管怎样,〃乐便器〃的到来,给我们的好奇心带来一丝朝气。于是闷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我和妻子马上走下石板路出发了。我们正走着,超级市场前异样活跃的人群使我们停住了脚步。依我在山谷时的记忆,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直接和祭日的熙攘联系在一起。在稍离开超级市场入口和出口处浓密人群的地方,一些盛装打扮的孩子们正热衷于古老的跳间游戏,这种艳丽喧闹也是与祭日的记忆相联系的。其中有个小女孩穿着件绣着金凤绿凤的红地儿礼服,外面系着银色的带子,背上挂着个金色的铃铛,而且还在短短的脖颈处绕了一圈通红的仿狐狸毛的围领。那一定是粮食紧缺的年代,她的父母以若干粮米为代价才弄到的。小女孩每跳一次,铃铛就大声地响起来,震慑着周围的孩子们。仓库屋檐下垂着通红的垂帘,上面用绿色写满了宣传标语。
魁力的集聚
掀起爆炸性话题的漩涡
3S2D大受欢迎、众望所归今又举行
空前大减价,本年度最后一个特价日
全店暖房开放
〃全店都开了暖气,这倒不错嘛!〃
〃只不过是放几个简易火炉罢了,阿蜜!〃妻子说。她已经带桃子来买过很多次食品了。
已经买完东西的女人们聚在隔开出口和入口的大玻璃窗(那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很多商品的特卖价格,所以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看不到里面)前不想离开。她们中间还有人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隔着白色数字迷宫向里面探望。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农妇,抱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纸袋,像个印第安女人似地把一块极花俏的毯子从肩膀盖到头顶。她一出来,聚集在外面的女人堆里就刮过了一阵艳羡叹息的旋风。披着毯子、身材矮小的农妇像是被那些围着她伸长胳膊来摸毯子的女人们搔了痒一般,发出昏头昏脑的高笑,连身子都笑颤了。我离开山谷已经很久了,在我看来,她们好像都是外来人,可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这种风俗,只能看作是山里的住户自身表现出的。
我和妻子没有说话,正打算离开,偶然发现寺院里年轻的住持胸前抱着他本人的购物包,从女人们的背后走出来。对方也发现了我们,便向我们走过来,他善良的脸上露出微笑,也倏然泛起了红晕。住持是少白头,精心洗过的泛着银光的短发下面那双烧成蔷薇色的眼圈和面颊,使他的整个脸都给人一种刚出生的兔子的印象。
〃我是来买正月里用的年糕的!〃年轻的住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买年糕?山谷的施主们不送年糕了吗?这习惯改啦?〃
〃现在山谷里的人家都不捣年糕了。都是在超级市场用糯米换或者拿现金买了!这么一来,山里生活的基本单位就一个没了样儿!就像是草叶的细胞都坏掉一样。用显微镜看过草叶吧,菜采子?〃
〃嗯。〃
〃叶子的一个个细胞都有固定的形态吧?如果它破了,软瘫瘫地没形了,那细胞就会受伤或者死掉了。这种没了形的细胞一多起来的话,草叶就会腐烂。山谷的生活也是,要是基本的要素一个个都没了形了,那就危险了,对吧?但是我不能劝村里人让他们用祖先传下来的石臼和旧杵再流着汗去捣年糕啊,大家都会猜疑我是为了要年糕才这么说的呢!啊哈哈!〃
植物的比喻很强烈地刺激了我们。妻子也很勉强地对住持报以软弱无力的微笑。又有两三个女人从超级市场出口走出来,受到等在外面的伙伴们的迎接。出来的一个女人自嘲似地粗叹道:〃扔货!〃那是一个中年的妇女,脸热成了红铜色,她挥动着一件蓝色合成树脂的高尔夫球杆玩具,眉根都蹙到了一处,咯咯地笑着。
〃她说的'扔货',就是'这么没用的东西〃的意思。〃我翻译给妻子听。
〃虽说是玩具,但在山谷这儿,高尔夫球杆什么的,是没用啊!〃妻子奇怪地问:〃买它干嘛?〃
〃不是买的,那些人拿的没放进袋子里的东西,像毯子啦、玩具啦,都是奖品。出口的里边有个抽奖台,有很多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些买完东西的人们聚在那儿就是看着别人的运气呢!〃住持把脸背过去,说。
我和住持把妻子夹在中间,一起向邮局走去。话题转到那几千只鸡和青年小组遭到的厄运上来。关于鸡的死,住持已经知道了,但当他听到鹰四为与超级市场天皇商谈后事处理的问题已去了城里时,便怒形于色,责备道:〃现在才来求阿鹰,当初鸡还没死的时候干嘛不和超级市场天皇联络呢?那班家伙办事总是不对路,什么都慢一步!〃
〃青年小组还不是一直想尽量能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独立出来么!即使是在销售渠道上不得不全面屈服于他的情况下。〃我发表着一个局外人的中立意见。
〃说起来那班家伙不肯签定把鸡蛋全部直接卖给超级市场的合同,而是希望争取自由在市场、小卖店里开辟市场,结果埋下了祸根。那本来就是不合理的。养鸡场的地皮、建筑物都是旧超级市场业主所有的呀,阿蜜!战后,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被村里处理给了在森林里被强制劳动的朝鲜人,其中有一个人从同伴们那儿把土地全部买下来据为己有,发展来发展去,就成了现在的超级市场天皇啦!〃
我感到深深的震惊。包括阿仁和她家里人在内的山谷里的老相识们,在知道了我和鹰四把仓房卖给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的事情之后,也不曾对我们说起过一点点天皇的来历。
〃要是阿鹰知道了这些事儿再去跟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就好了。我担心山谷的青年小组是不是给了阿鹰足够的信息。〃妻子说。她明显地对那个一直无视我们存在、低声地与鹰四说话的海胆怪物表示疑惑。
但是,对于鹰四为与青年小组们合作积极出头而可能碰到的小挫折,我只不过是作了些漠不关心的想象而已。村里人在超级市场天皇何许人也这个问题上的彻底的沉默,沉重地压在了我的整个意识上,留给我的余地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就算他已经归化日本了,可给一个朝鲜血统的男子冠以'天皇'的称呼,这倒像是山谷人的作风,骨子里透着股恶意。可怎么这件事谁都不跟我说呢?〃
〃这很简单嘛,阿蜜!一个二十年前被强制去林子里采伐劳动的朝鲜人,现如今神气了,山谷的人们反要在经济上受他的支配,都不想承认这件事嘛!可是这种感情又不能拿到面儿上来,所以才故意把那个男人叫天皇的。这是山谷的末期症状了!〃
〃也许真是末期症状了吧!〃我黯然地承认。我的确从这里感觉到一种相当根深蒂固的末期症状的表现。也总觉得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阴暗险恶的东西潜伏在山谷人和超级市场天皇中间。〃可自打我回到山谷以后,听到看到的也没有什么预示末期症状的现象啊!〃
〃山谷的人们早就习惯末期症状了!而且还磨练出一套本领来,能把它隐藏得天衣无缝,那些进山来的外来人发现不了。〃住持说道。仿佛他正揭穿一个秘密。
〃超级市场的天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你是说他是不是坏人?可是直接指责人家的话我说不出啊,阿蜜!如果就那人的生意经而言,说他恶劣倒不如说是这山里的人不好。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还是山里人啊!鸡这件事不就是么。我有时候也觉得挺害怕,怕那个人对山谷人使什么坏。但现在只不过这么点儿事,我也不能说什么。〃
〃不过,还是觉着挺讨厌的。不知为什么老觉得对整个山谷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们觉得讨厌极了!〃住持的眼神一瞬间便可怕起来,他盯着我,然后又悲哀地说道:〃是很难说得清楚的,阿蜜!现在能让人看得清楚的就是晚期症状!〃
住持像是戒备着我下一问题似的,重新抱了一下年糕袋子,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我沉默着快步走下石板路,被落下的妻子小跑着追上来。我们在邮局取了〃乐便器〃的邮包,又走回石板路。妻子顺便去了趟超级市场,给我们和阿仁一家买了年糕。对于被改成超级市场的仓库,我总抱有一种不协调感和抵触感,虽说山外来的妻子与此不无关系,但也构不成什么大碍。作为奖品,妻子抽到个绿色的塑料青蛙,她从超级市场一出来就极其沮丧地抱怨道:〃这可是我结婚以后第一次抽奖啊!谁知道……〃
解开〃乐便器〃 的包装,就从里面露出一个把两支桨弯成U字型、用支柱连结在一起的简单器具。亲眼见到这个东西了,就感到要说服阿仁使用这个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便不由得踌躇起来。也许阿仁会比那些聚集在超级市场前的女人们更尖锐、更恶毒地叫着:〃扔货!〃予以坚拒,也许又会胡乱猜疑是我不嫌麻烦琢磨出来这一招儿来捉弄她。
于是,有关〃乐便器〃用法的说明,我都推给了妻子。趁此机会,我把阿仁的儿子们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