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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我陷入了对新职位的思虑之时,妻子像脚上系着重锤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炉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里,再也没有人能和我们讲上几句话了。这些天,妻子也会常常突然落进深深的沉默里,从与我对话的圈子里逃得远远的,对我的话睬也不睬。鹰四死后,妻子一时间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没过多久,她却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里去了,然后,除了吃饭睡觉,她便正襟危坐,双手护住小腹,眼睛半开半闭,一声不响地捱时度日。妻子倒是劝过我去非洲,可那也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的选择所进行的一种客观评价罢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识当中,我已经引不起任何鲜明的影像。诚然,在我的意识里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儿子躲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间里来。他报告道:
〃超级市场的天皇,带着五个小伙子,走到桥这边来了!〃
山脚的村民全然没有想到,超级市场的天皇竟会带一群暴徒闯进山脚。还在积雪初融的时候,那超级市场的天皇便通过他的代理人,把〃暴动〃引发的一切复杂问题用最为简捷的方式解决掉了。他让最先开到山脚的大卡车装满货物,把市场重新运营了起来。至于遭抢的商品,他不要求赔偿,也未向警察报告。而年轻的住持和海胆一样的青年推进的那项由山脚富人共同出资连带损失一同收买超级市场的计划则被一脚踢开了。还有传言说,还没有正式地向超级市场的天皇提出过这项要求。鹰四刚死,推进〃暴动〃的中坚力量便已经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够再度掀起〃暴动〃、迫使超级市场天皇甘拜下风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山脚的主妇,〃乡下〃的众人,都对天皇不追回抢掠品的决定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尽管食品和日用百货的价格比〃暴动〃之前足足上涨了两、三倍,她们却都毫无怨言,照买不误。至于抢得的电器之类的大件物品,已陆续有人偷偷送回超级市场去了,其中有所损坏的物品以特价出售,也立刻被抢购一空。那些在〃暴动〃中抢走了廉价衣料的〃乡下〃女人们实际上拥有庞大的现金,可谓潜在购买层,这些女人对这一场特价销售格外踊跃。山林地主们隔岸观火,安心安神,重又缩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壳中。
狂风卷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尘埃,吹得人眼睛发疼。我跟着阿仁的儿子,赶往山脚那边去。积雪已经消融,地面一片干爽,且不说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叶乔木林对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绿树林高处,那催发萌芽的力量都带了一种欠缺,如同破损的人体一般。环视洼地,令我觉得一阵微微的畏缩。阿仁的儿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头看去,他的脖子脏得很,现出了斑驳的花纹。这少年原来是窥伺超级市场天皇来山谷的哨兵哩。他顶着把尘土扬起老高的狂风,就蹲在那个可怜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块大石头上,久久地盯视着桥的那边。从他那低垂着头赶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不应该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劳。我想,这便是屈服了的人们的共同感觉。现在,山脚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级市场天皇及其属下,他们做出的一定是与他同样的表情。洼地已经屈服了。
这少年如此热心地放哨,是因为我去山脚的目的与他母亲有关系。他的母亲几乎不吃东西,正开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脚正是为了和超级市场天皇会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会为我做什么事情。鹰四的死,使得我重新与洼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绝了开来。现在,山脚的孩子们竟然不会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我立刻便把超级市场的天皇一行人认出来了。他们正经过超级市场,在石子路上走着呢。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个大块头,黑色外套长达脚跟,下摆甩来甩去,正迈着军人一样正规的步伐走将过来。他的那张圆脸上扣了顶大口袋似的鸭舌帽,离得很远,也看得出他脸上气色不错,肌肉丰满。身前身后的几个小伙子,也一律膀大腰圆,大步流星地走着。他们穿着粗劣的外套,光着脑袋,学着头儿的模样,挺胸昂头地只管径直往前走。一时间,我清楚地记起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第一次开进山脚那天的情形。超级市场天皇的一群人马,与那个夏日的清晨沉稳地炫示胜利的外国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脚的大人们第一次亲眼认证了国家的战败,他们无法习惯被占领的感觉,故意不理睬外国的大兵,只顾忙于自己日常的劳作。然而那〃耻辱〃,却已经渗入了他们整个的身体当中。只有孩子们迅速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跟在吉普车后面疯跑,在国民学校接受临时教育时哈啰、哈啰地叫个不停,也不惮于把外国兵递来的罐头饼干接到手中。
今天,在石子路上倒霉遇见超级市场天皇一行的大人们,也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或者干脆背过脸去,活像群一心找个窟窿爬进去的耻辱难当的螃蟹。〃暴动〃那天,他们直面这〃耻辱〃,于是才获得了一种破坏力量,彼此团结在一起了。而今,山脚的村民已经屈服,他们对这〃耻辱〃懊恼不已,这再也无法成为仇恨迸发的契机。这〃耻辱〃现在变得阴湿可厌,疲弱无力。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属下,便是踩着山脚村民〃耻辱〃的踏石,傲然显示着威风。那个不穿衬衫、只穿件晨礼服的阴惨〃亡灵〃,与现实的超级市场天皇反差竟如此巨大,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该让那个扮成〃亡灵〃的山脚青年来迎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级市场天皇。于是,我自己几乎也骤然觉得了那尖锐的〃羞耻〃。山脚的那群孩子远远跟随着这一队人,然而他们也全部默不作声,仿佛森林高处打着旋儿怪叫着冲将下来的狂风,摄走了他们的精神。像我们在童年的时候一样,他们虽然一定能最先适应山脚下的新情况,可是他们也曾经投身于〃暴动〃当中。因此,他们童稚的头脑所能包容的〃耻辱〃,一定同样令他们懊恼难言。
超级市场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这边来。想来这是因为我是山脚唯一一个毫无惧色地直面着他的人吧。超级市场天皇,在长相明显与他种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拥下,迎着我站住,他丰满的脸上,一双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眉头皱着,仿佛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声不响,下属们也都一声不响地盯视着我,嘴里吐出粗重的白气。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过交易的那个鹰四的哥哥。〃我讲话的声音嘶哑,这绝对非我所愿。
〃我嘛,叫白升基。〃超级市场的天皇说。〃就是白色的升再加个基础的基。令弟的事,真够遗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个独特的青年哩!〃
我不禁带着感动和疑惑,端详着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双忧伤的眼睛,以及那从上到下肌肉饱绽,神采奕奕的脸。鹰四从没与我和妻子讲起过这超级市场天皇到底是怎样的人,而通过装扮超级市场天皇卑微的〃亡灵〃,他不仅把我们,也把山脚的村民诓骗了一场。其实,他对这朝鲜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许还要朝着他说,你真是个独特的人!眼下,超级市场的天皇也用上同一个词来形容,我觉得他这是在暗中对死去的鹰四给他的称赞所做的回报。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梁挺直,潮红的薄嘴唇纤细得像女人,耳朵鲜嫩得如同鲜草。他的整个脸,都洋溢着青春的生机。见我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纯真善良地泛出一阵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仓房去看看呢。算是吊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皱着眉头,只顾微笑。
〃那间独间儿,就是这孩子一家住的。现在他妈妈病了,先生能不能缓一缓再让他们从独间儿里搬出来?〃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儿子补充着我的解释。〃吃罐头把肝也吃坏了,瘦得没有从前的一半大呢!现在,她什么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长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观察阿仁的儿子。少年不像我是个外来户,在山脚呆不长久。于是,他一改与我讲话时的那种社交口吻,对少年表现出一种道地的关心。然而,他立刻像责备自己似地皱了皱眉,重新换上了一丝宽宏的微笑。
〃要是碍不着拆除仓房和搬迁的话,独间儿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时候,麻烦怕是少不了,你们只好多克服点了。〃说到这里,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儿子记得清楚些。然后接着说:〃可仓房的施工结束以后,要是你们还想留下,我可不给你们动迁费的!〃
听了这话,阿仁的儿子怒火顿生,像公鸡一样昂着头,转身跑走了。他在心里恐怕又想与超级市场天皇干上一场了。我没有反驳白先生的话,阿仁儿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后一点友谊的结束罢。
〃仓房的一部分墙壁已经坏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着少年远去,一面道:〃我带来了几个建筑系的学生。〃
我们一同走上去仓房的石子路。那几个学生壮实得活像摔跤选手,脑袋硬得像炮弹一般,满脸雀斑,一声不响,甚至不曾彼此窃窃私语。走进前院,白先生道:
〃仓房里要是还有什么重要物品,请搬出来。〃
我纯粹形式地把约翰·万次郎留下的那个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来。一个小伙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里边的工具往仓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热闹的孩子们立刻往后退,仿佛那麻袋里装着什么武器一样。刚一开始,青年们卸下房门,把屋里的草席之类的东西搬出来的时候,他们的神情举止,近乎虔敬。然而干到一半儿,白先生用朝鲜语下达了命令之后,他们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满了破坏性作业的气氛。他们砸坍了一楼面朝山脚那边的墙壁,弄得这百年老墙墙基的干土和烂掉的椽头板条飞扬起来,落到旁边山脚的孩子和我的头上。他们轮番挥着鎯头,毫不留意拆除了仓房的支架和墙壁后的平衡问题。白先生全然不顾扬起的灰尘,兀立着指挥他们,对这些问题他也是不屑一顾。我觉得,这对山脚村民来说无异于一次使用暴力的积极挑战。这仓房的墙壁,是山脚现存的日常生活最为古老的表现,而今它叫白先生这伙人用鎯头破坏无遗。在我的眼里,他们毋宁是在炫示:如果愿意,他们尽可以把山脚村民整个的生活破坏净尽。孩子们屏住呼吸盯着他们干活,也分明能感觉到这一点;而大人们,尽管尘土像洪水一样涌向山脚,他们竟没有人过来提一点抗议。这百年高龄的仓房摇摇欲坠,房顶上依然残留着瓦片,可墙却已被掏空,那残垣断壁显然无法负重,仿佛一阵狂风就足以将它吹塌。我突然觉出了一种不安。我怀疑白先生甚至无意将仓房房梁等重木结构运将出去,到城里再建房子,他只是为了在山脚的村民面前拆房取乐,才把仓房买下来的。过了不久,面朝山脚那边墙壁的三分之一,便从天棚到地板统统给拆除了,那一堆风吹不掉的墙土,也用铁锹给清理得一干二净。我站在白先生身后,和孩子们一起盯着那照得通明耀眼的仓房内部。我觉得,它简直像朝向山脚的一部舞台布景。这种印象,很快就在我的梦里获得再生。它显得异常狭窄,整个内部歪斜不堪, 却分外鲜明。业已消失的百年来微明的印象连同对僵直地躺在房里的S兄的记忆,如今都已经淡漠下去。那拆去的墙面,竟从一个奇特的角度展现了一幅山脚远眺的画面,那是鹰四教山脚的青年训练足球的操场,以及积雪消融之后重现冬日旱情的褐色河床。
〃没有铁棒吗?〃白先生同那帮刚干完活的建筑系学生用朝鲜语讲完话,便朝我走了过来,逼得围观的孩子们怯怯地向后退。他粘着灰尘的眉宇依然皱着,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想把地板取下一点,看看地下室的情况。这种地下室墙面和地面都是石头铺的,要运出来还得加人手呢。〃
〃哪儿有什么地下室。〃
〃地板修得这么高,就是因为有地下室嘛。〃一个脸色苍白的建筑系学生肯定地说。他一下打消了我的自信。
于是,我带着他去仓库,取些山脚人倾巢出动修理石板路时用过的修路铁棒。在仓库的门口,还放着一堆鹰嘴样的武器。那是鹰四自杀后的第二天早晨,离他而去的少年们扔到前院被我拾起来堆在这里的。我们从仓库的地板下面,把生满红锈的铁棒拽将出来。直到这时,我仍不相信会有地下室,便和白先生站在一起站在仓房的门口,看那伙青年把地板橇下来。那地板已经朽腐不堪,很快就破裂了。我们这些在旁边围观的人为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