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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看完从〃一位读者〃那收到的信后,没把它扔掉,作为线索放在一边,继续读前面提到过从社会、政治的角度出发写的布莱克评传。好像某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留在家里的人。因为我的言论受到舆论的批判,最近还有人给我写匿名信。信中流露出被害者式的冲动和强者的理论。信封上印有山口县三隅的邮戳,信中批驳我那天在反对核问题的学生集会和残疾儿童家长会上的讲演。
来信人说,不管是在美国、欧洲还是日本,对国家、社会负责任的人,必须固守在巨大核防空洞里,延续核战争,重建苏维埃解体后的世界。在平常时期娱乐也是必要的,可是到了危难时刻,作家是寄生在社会中的无用东西,残疾人更是如此。实际上,凭作家和残疾儿能重建核战争后的世界吗?可能连一个家都建不起来。持软弱态度的人陷入失败主义。这种人能对西方阵营的领导者即不得不整日跟苏维埃法西斯独裁主义进行核对抗的人说坏话吗?请不要在这个世界上传播流毒啦!在我还没说要你们自杀之前,请您跟您的残疾儿子一起保持沉默吧!
我想我不是不能以正当的理由反驳这位来信人的观点。当然,这封信缺乏逻辑分析,如果说核战争还延续的话,我和义幺两人当然要建暂住的小房以躲避落下来的黑雨,那天晚上,留在家里的三个人没有多余的问候就睡觉了。本来,我们一开始没打算去观看音乐剧,可是我们三个人约定,在第二天,星期六学校开完结业式后到车站见面,打算去找义幺和妻子。
在群马县山中小屋的周围,桦树和白桦都已经落叶了,今年初夏,台风经过高原,将长在薄薄的熔岩砾上的松树全都吹倒了,山中小屋露了出来。傍晚我们到达山中小屋,夕阳照耀着撒满落叶的山坡,散发着橘红色的微光,中间是深谷,我们向对面山坡福利院方向走去,弯弯曲曲的登山小路从云雾濛濛的溪流处延伸过来,异常地晴朗,距离我们500米左右,我们看到义幺和妻子低着头沿小路往回走。
义幺的妹妹说,〃咱们喊他们吧。〃
弟弟制止说:〃他们可能会以为是出了什么不测,我们才来的。〃
孩子们常常抱有这种潜在的危机感。我认为这是家庭成员日常生活肩负的责任,孩子们无忧无虑地改变了想法,弟弟就像加入越野识途部做练习时那样,平时就像小马撒欢儿似的妹妹轻捷地跑着,两个人跑下山去了。终于四个人一起大步朝这边走来,我又感到前几天的忧闷心情我想象着,如果我不在,他们就这么围着最大块头的义幺,保护他,设法活下去吗?可是妻子他们快乐地一边唱着歌,一边登山,我马上就听到,
格列佛太能吃了,
我们的国家太贫穷了……
听妻子说,他们返回山中小屋后,那天很早就开始舞台练习,序幕一开始,孩子们因担心战争面面带忧郁的表情,义幺听着他们的合唱,他高高抬起两只胳膊,抱着头,深深地躬着腰,说:〃啊,奇怪,这不好办。妈妈,怎么办呀?!〃义幺没像过去当指挥时那样发火,却显得很为难。看来他是害怕自己出错。身材矮小敏捷的音乐老师拿着乐谱从舞台上走下来给义幺解释说,在练习的时候,为了适合孩子们的合唱能力,决定把曲子简单化,并把原来的几个独唱部分改成朗诵来练习。妻子在旁边听着,非常担心,没想到义幺却痛快地答应了。
〃我明白了!有时候演奏家在演奏时省略重复,那么到格林·古尔德和独唱时就这样改吧!〃
接下来,他们重新练习,义幺也跟着一起唱当然,唱得很好,特别是换声前少年们那种清脆、宏亮没颤音的歌声音乐老师钢琴伴奏,舞台上的练习稍微没跟上钢琴,歌手一换,开始的音程就变得不清楚了,这时义幺不停摇头,暂停。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似的,而且上演那天必须在舞台一侧弹钢琴,似乎更担心这是和义幺共有的问题。
所以妻子建议从下午的练习开始,要义幺当提词员,实际效果很好。义幺在什么地方当提词员呢?妻子说,等明天正式演出时,你们自己看吧。弟弟做过舞台道具模型,知道是做正式舞台的参考,他说:〃我好像知道在什么位置。〃我好不容易才点燃初夏被台风吹倒的还未干透的松材,刮台风时我和义幺两人去了伊豆,现在却抱着与那时不同的满足感升起了火,和家人呈半圆形围坐在火边,吃着横川车站的砂锅饭。渐渐地谈得入港时,义幺就像他高兴时那样,睁大那双眼睛,机敏地站起来,敞开面向山谷的窗户。从对面山坡的雪地上,刮进来一股冷气。可是义幺做出演出的姿势说:〃来,大家听着!〃
听他这么说,我直打哆嗦,想说把窗子关上,却又咽了回去。
战船靠近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怎么办?格列佛
我们怎么办呀?
穿过寂静无人的别墅村,从对面山坡的福利院里隐隐约约传来歌声。决定参加音乐剧的创作之后,我马上就写了歌词,这是义幺最初写的合唱曲。我想把乐谱原原本本印出来。关于福利院在圣诞节那天上演《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的情况,我就不再赘述了。 因为M老师从委托我和义幺创作开始,就参与策划音乐剧,让残疾儿童排练,一直忙到公演结束,所以他会发表记录。我只是想写下演出时福利院的人所表现出的个性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及那天义幺的表现。 M老师决定让残疾儿童们直接扮演小人国的人们,他们穿着欧洲中世纪的农民服装,并将各自的缺陷暴露给观众坐轮椅的孩子、拄拐杖的孩子和只能坐在地上动不了的孩子,就这么上了舞台好他就是在平常的形象上加入演技,所以当然会给人留下观看例年福利院纪念会的印象。残疾儿童克服了自身的缺陷乐观地面对现实生活,如果是团体更具有像人类的英勇气势。即使在这里,身患残疾的孩子们凭能力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困难的能力活动在舞台上,或是在静止合唱,都具有一股气势。
因为孩子们表现出跟自己的残疾作斗争的顽强精神,音乐剧得以顺利进行。通过国王这个配角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国王是由一位患先天性神经衰弱症的孩子扮演的,他长着招人喜爱的胖胖圆脸。在周围干枯的灌木丛中好像可以找到很多野玫瑰和菝葜红果实,从王冠、肩到胸脯满是灿烂华美的红果实。对这个孩子来说爬梯子这一动作好像是好不容易才能完成的大事似的。在国王爬靠在格列佛脚上的梯子这一片段中,舞台上的人都大声为他加油,圆脸儿也在小心谨慎地爬,终于消失在暮中,演出暂停,掌声响起。接下来,在送别邻国使节的最后一章中,一时被人们赶走的国王和大臣们也加入集体中来,以挥手告别作为结局。
终于, 在要谢幕的时候,在舞台一侧新近砍的大冷杉树即圣诞树下弹钢琴的M老师站起来对格列佛的脚大声喊
介绍一下作曲者,请登场。
体育馆的前半部分并排放满的椅子上,坐满了来接低年级残疾儿童度新年假的家长们、附近开垦农田的大人们和孩子们,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着。在纸糊的道具里,义幺完成提词任务,人们在期待他上场。我的旁边并列坐着妻子、义幺的弟弟和妹妹,都在等待着久违的表现开朗的义幺登场。因为道具的后侧是开着的,绕到前面来,一点也不显得造作。M老师又喊了一次:〃那么,请快点上场。〃
可是,义幺在格列佛的脚里充满自信地大声回答道:〃我想呆在脚里,谢谢!〃
爆发出充满善意的大笑声。 我、妻子、义幺的弟弟和妹妹也一起笑了。M老师也笑了,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回到钢琴上,笑声停下来,义幺抓住这个时机,又大声说开始是面向台上的残疾孩子们,后来面向会场全体〃以开始的悲伤合唱来谢幕!然后,精神饱满地开始最后的合唱吧!最后,家长们也一起跟着唱《今晚多宁静》!〃
然后,为了配合开始的合唱,对格列佛的脚道具的照明关了,舞台后摇动着燃着的火把,竹竿做的木框四周糊着纸,能看到大脚里边的情况。义幺的身体占满了整个道具,跟演员们一样,高高举起右手,慢慢地挥动着,唱歌。对义幺的影子又爆发出更强烈的掌声,舞台上的小人们送邻国的使节回海那边观众席。
当我为在巨脚里挥手的影子义幺鼓掌时,我感觉到:以前,我打算为义幺给事物和人下结论,可现在义幺却将布莱克的《弥尔顿》的一节作为理想明确地告诉我,这是义幺为我下的结论。〃接下来,我开始看到,像天上坠落的星星一样,直落下来,像燕子一样,或者像雨燕一样,倏地降到我的跗骨处,然后从那里进去了〃。可是我的左脚涌荡出乌云,笼罩了欧洲即同时代的世界,在这个理想里,我感觉到紧迫和不祥,可是我却有要战胜它的勇气,开始放声歌唱。
虞欣 译
新人呵,醒来吧
被禁锢的灵魂
世田谷区有一个为残疾人开设的福利工厂,义幺将去那里接受职业训练。他的关系仍然留在育儿学校,只是去那里实地工作两星期。为了让学生先在家里练习,工厂在他们去之前留了家庭作业,即把方便筷子放进纸袋里。义幺放学回来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大堆白木片和很多捆纸袋,好像把不干净令人忌讳的东西带到家里来。在两个音箱的正前方,义幺撇开两条腿把大屁股坐在花席子上,从后边看就像横卧的海狗似的。他把膝盖旁边的木筷小心翼翼地放进纸袋里。在放进去之前,仔细检查一下筷子,如果有破损的话,就无限感慨地说:〃啊,真遗憾,这双筷子头缺了一块!〃然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把它〃安葬〃在厨房的废纸篓里。
装完一百根之后,义幺再重新数一遍。由妻子从每个角度都能看见纸袋上的印刷标志之后,义幺把筷子捆起来,卷上商标,再用聚乙烯塑料包上。最后的工序很难,如果是大人的话,似乎很快就能熟练掌握这门技术。一次,全家一起去超级市场,在平时不看的货架间,妻子突然停下来,那里有一个纸包,也同样地包了一百双方便筷子。妻子用专业人员的眼光看表面的包装,然后又慢慢走出来……
儿子去职业训练中心,也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入社会生活。对此,妻子的想法好像跟我的这种想法相似。深夜,妻子为中心的入厂典礼作好了准备后,对一直在旁边看书的我说:〃把F先生给的宪法小册子放到义幺的工作服里吧。因为F先生曾经那么交待过。〃
我上楼去, 用战后文学家的话来说,F先生是身边的前辈,是朋友中受人尊敬的先驱。在楼上的书房里,书架上放着跟这位先驱有关的物品,我取出二十多年前美军管治下冲绳县教职员工工会发行的小册子后,回到楼下。
像上面写的那样, 〃与先驱有关的物品〃,赠给我这本小册子的F先生出生在冲绳,他已经死了。今年年初,在他的故乡伊江岛举行意义重大的第十三届冲绳民俗庆典。 F先生是收复行政权运动的活动家,最终也是因为参与这个运动,死在旅馆的火灾中。F先生很爱喝酒,就连发生火灾的时候,他也是烂醉如呢、睡得僵死,哪还能谈得上逃走呢?可是,我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从未见过F先生喝酒。所以,在F先生死后, 当我听到他爱喝酒,而且一醉就缠住别人的传闻时,觉得很意外。在我和F先生的会面中,只有一次让我了解到F先生和酒的关系,当时义幺也在场。有一时期,我和幼小的义幺特别爱吃猪蹄,义幺点猪蹄抹辣椒时那种铃铛般清脆的声音至今还留在我耳边。我喜欢带义幺去各处的朝鲜饭馆,让他品尝稍有不同的猪蹄蒸法和味道。一只猪蹄被分成两块盛在盘子里,端来后,义幺按顺序先吃厚厚的皮,然后吃肉,最后是凝胶状的腱,每啃完一块骨头后,就把它摆在桌子上,可是有一天,义幺的表情充满疑惑,不知该把一块小骨头放在何处。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义幺的一颗乳牙掉了。那时义幺还小,可是他严格地按着顺序啃猪蹄,然后把所有的骨头整齐地摆出来。
一个冬天的傍晚,义幺也是这样吃着猪蹄和冷面除了夏天,其它季节也卖冷面的朝鲜饭馆还很少,所以我记得走了很远才在三轩茶馆的饮食街上找到一个店。当我们正要往回走的时候,从一个叫作泡盛馆的冲绳饭馆里,走出来一位长着大脑袋、大身子,腿极短的矮个子男人,疲惫不堪的娃娃脸正在往这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