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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男孩2-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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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葬礼之后
   胖查理气喘吁吁地在纪念憩园里奔跑,眯起眼睛遮挡着佛罗里达的阳光。汗渍以腋窝和胸口为起点,慢慢在衣服上扩张。他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 
  纪念憩园看起来确实像个花园,只不过是个非常非常怪异的花园。园中所有花朵都是人造的,在地面金属板上的金属花瓶中竞相生长。胖查理跑过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为所有值得尊敬的退伍老兵提供免费墓地!”,他还跑过一片儿童区,草坪上的人造花朵中间,点缀着各种颜色的风车,和许多湿透了的蓝色、粉色的泰迪熊。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小熊维尼,扬起憔悴的面孔注视着蓝天。
  胖查理看到出殡的人群,他调整方向,找到一条可以跑过去的路线。大概有三十几个人站在墓穴周围,可能更多。女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裙装,黑色宽边帽上缀着黑蕾丝,如同巨大的花朵;男人们和他一样西服革履,只是没有汗渍;孩子们表情肃穆庄严。胖查理把脚步放慢到恭谨的程度,想保持快步前进,但又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确实是在快步前进。他就这样来到悼念者的队伍中,试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挤到队伍前列。不过他现在喘得像头要对付一连串楼梯的海象,汗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还踩到了几个人的脚,所以这种意图最终彻底破产了。
  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胖查理假装没有看到。所有人都在唱一首胖查理没有听过的歌。他随着曲调摇头晃脑,装出一副唱歌的样子:嘴唇翕动,看起来就像是随着大家一起低声歌唱,或是小声嘟囔着一段祷词,又或是单纯的无规则的唇部运动。他趁此机会低头看了一眼棺材,很欣慰地发现它已经被盖好了。
  这口棺材是个好东西,材质像是特别加固的重型钢板,颜色深灰。胖查理暗想,等到世界光辉再生时,等到大天使加百列吹响威力无边的号角5,唤醒死者走出自己的棺木时,而他父亲却只能被困在坟墓中,徒劳无功地锤打着棺材盖,奢望陪葬品里能有根撬棍、当然最好是气焊喷枪什么的。
  一阵韵律深沉的《哈利路亚》最终消散。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胖查理听到有人在纪念憩园的另一端高声喊叫,与他进来的地方相去不远。
  牧师说:“好了,有人想和大家分享一下他对死者的追思吗?”
  从离坟墓最近的那些脸孔上的表情来看,有几个人显然准备说点什么。但胖查理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知道吗,你应该跟你爸爸和好。好吧。
  他深吸了口气,向前迈出一步,站到墓穴边缘,开口说道:“呃。抱歉。是的。我想我有些话要说。”
  远处的喊叫声越来越响。有几个人回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瞥去。其余的人都看着胖查理。
  “我跟父亲算不上亲近,”胖查理说,“估计我俩只是不清楚该如何相处。二十年来,我没有走进他的生活,他也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很多事永远无法被原谅,但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在我这一生中,从没说过‘我爱你,老爹’之类的话。你们每个人可能都比我更了解他。有些人也许还爱过他。你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我不是。所以我并不在意让你们听我说这句话。这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说起。”他低头看着坚不可摧的棺盖。“我爱你,”他说,“但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喊叫声更大了。在胖查理结束陈词后的一片寂静中,它足够响亮也足够清晰。所有人都能听出从纪念憩园对面滚滚而来的字句。“胖查理!你别再骚扰那些人了,马上给我滚到这边来!”
  胖查理注视着这片陌生面孔的海洋,他们的表情中正在酝酿的震惊、困惑、愤怒和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他察觉到真相,只觉耳根发烧。
  “呃。抱歉。搞错葬礼了。”他说。
  一个耳朵很大、嘴咧得更大的小男孩骄傲地说:“这是我奶奶。”
  胖查理挤出人群,嘀咕着一连串不知所谓的道歉,希望世界就此终结。他清楚这不是父亲的错,但也清楚父亲会乐得合不拢嘴。
  小路上站着一位大块头的妇人,一头灰发,一脸怒容,双手叉在腰上。胖查理向她走去,感觉就像在趟雷区。他又变成了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而且是闯了祸的男孩。
  “你没听见我在喊吗?”她问,“你直接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真给你自己丢脸!”她说起“丢脸”这个词,带着浓重的美国南部口音。“往这边走,”她说,“你错过了下葬仪式,还有一切的一切。不过这里还有一锹土在等着你。”
  过去二十多年来,希戈勒夫人几乎一点都没变,只是胖了些,头发又灰了几分。她抿着嘴,领着胖查理走下纪念憩园众多小径中的一条。胖查理估计自己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最佳。希戈勒夫人头前带路,胖查理则在羞耻中跟随。
  一只蜥蜴在憩园的金属围栏上快速移动,然后停在一根尖柱的顶端,吐着舌头品味佛罗里达浓重的空气。太阳躲进云彩后面,午后的温度却升得更高了。那只蜥蜴把脖子鼓成了一个鲜艳的橙色气球。
  他从两只长腿鹤鸟面前走过,起初还以为是草坪上的装饰物。它们抬头注视着他,其中一只低下头,再度扬起时嘴里叼着一只青蛙。它开始做出一系列吞咽动作,试图把不断踢腾扭摆的青蛙吞下肚。
  “快来,”希戈勒夫人说,“别磨蹭。错过你父亲的葬礼已经够糟的了。”
  胖查理压抑住抱怨的冲动。诸如他今天已经飞了六千公里,租了辆车从奥兰多一路开到这里,结果还下错了高速路闸道口,另外,把纪念憩园塞在市镇最外围一座沃尔玛超市的后面到底是谁的主意?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座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巨大混凝土建筑,来到花园最远端一个敞开的墓穴前。再往远看,就只剩一排高大的篱笆了,篱笆外是棕榈树和各类绿色植物组成的荒地。墓穴中躺着一口朴素的木质棺椁,上面有几把泥土。墓穴旁边还有一堆土和一把铁锹。
  希戈勒夫人捡起铁锹,递给胖查理。
  “这是个很棒的葬礼,”她说,“你爸爸的几个老酒友都来了,还有我们那条街上的所有女士。他搬家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会喜欢这个葬礼的。当然,如果你能在场,他会更高兴。”希戈勒夫人摇摇头,“好了,铲土吧。”她说,“如果你有什么告别辞,就趁铲土的时候说。”
  “我想我只需要铲上一两锹,”他说,“表达心意。”
  “我给了那人三十美元,让他离开,”希戈勒夫人说,“我跟他说死者的儿子从英国远道而来,他肯定想为父亲做点事。尽你的本分。不光是‘表达心意’。”
  “好吧,”胖查理说,“当然。我明白。”他脱下外套,挂在栅栏上,又拉开领带,从脑袋上摘了下来,塞进上衣口袋。他铲了一锹黑土,扔进敞开的墓穴。佛罗里达的空气稠得像碗浓汤。
  过了一会儿,天空似乎像是要落起雨来。这是那种永远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正经下上一场的小雨;在这雨中开车,你永远吃不准该不该启动雨刷;在这雨中站立,在这雨中铲土,你只会更汗,更潮,更难受。胖查理继续铲着土。希戈勒夫人站在一边,胳膊抱在超大号的胸脯前,看着他填满墓坑;似下非下的细雨溽湿了她的黑色裙装,还有那顶插着一朵丝质黑玫瑰的草帽。
  土变成了泥,如果说有所变化,那就是更沉了。
  时间似乎过了一辈子之久,而且是很不舒服的一辈子,胖查理终于拍实最后一锹土。
  希戈勒夫人向他走来,顺手从栅栏上取下外套递给他。
  “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又是汗,又是泥,不过你到底是长大了。欢迎回家,胖查理。”她说着露出微笑,伸手把查理搂在她巨大的胸脯上。
  “我没哭。”胖查理说。
  “什么都别说了。”希戈勒夫人说。
  “我脸上的只是雨水。”胖查理说。
  希戈勒夫人没再答话,只是抱着他,前后摇晃。过了一阵,胖查理说:“好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在家里准备了食物,”希戈勒夫人说,“得把你喂饱才行。”
  胖查理在停车场把鞋上的泥巴擦掉,然后坐进租来的灰色轿车,跟在希戈勒夫人的栗色旅行车后面,沿着二十年前还并不存在的一条条街道行驶。希戈勒夫人开起车来,就像个刚刚发现自己急切迫切以及恳切需要来上一杯咖啡的女人。此刻,她生命中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车开得尽可能的快,然后咖啡喝得尽可能的多。胖查理跟在她后面,尽力不被甩开,从一个红绿灯飞驰到另一个红绿灯,同时试图搞清楚他们所处的大概位置。
  当两辆车拐进一条街道后,胖查理发现自己认出了这条街,一种不断积聚的忧虑感也随之诞生。这正是他小时候住过的街道,就连路边的房子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大部分人家的前院外,都装上了模样骇人的铁丝网栅栏。
  希戈勒夫人房子门口已经停了几辆车。胖查理把车停在一辆老旧的灰色福特后面,希戈勒夫人走到前门,用钥匙把门打开。
  胖查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是泥又是汗的惨象。“我不能这个样子进去。”他说。
  “我见过更糟的,”希戈勒夫人不屑地说,“我跟你说,你现在就进去,直接走到浴室。你可以洗洗脸洗洗手,顺便把身上弄弄干净。等你收拾好了,就来厨房找我们。”
  胖查理走进浴室,这里的一切都有股茉莉清香。他脱掉沾满泥巴的衬衣,用茉莉香型的肥皂,在一个小水池中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拿过一块毛巾,擦了擦胸口,又把西服裤子上最脏的部分抹净。他看看衬衣,这件衣服早晨穿上的时候还是白的,但现在已经变成脏兮兮的棕褐色。胖查理决定不再穿它,旅行包里还有几件衬衫,不过包正放在车子后座上。他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再去厨房里见人。
  他拧开浴室的锁,把门打开。
  四位老妇人就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胖查理认识她们,认识她们所有人。
  “你这又是在干吗?”希戈勒夫人问。
  “换衬衣,”胖查理说,“衬衣在车里。对。回来。马上。”
  他把头高高仰起,大步通过走廊,出了前门。
  “他说的是哪国话?”小个子的邓薇迪夫人在他背后大声问道。
  “这可不是你们每天都能见到的景色,”巴斯塔蒙特夫人说。但这里是佛罗里达黄金海岸,如果说有什么景色是每天都能见到的,那就是光着膀子的男人了——虽说他们多半不穿脏兮兮的西裤。
  胖查理在车里换好衬衣,走回屋子。四位老妇人都在厨房里,卖力地收拾着一大堆特百惠6塑料保鲜容器,它们似乎不久前还盛过很多各色各样的食品。
  希戈勒夫人比巴斯塔蒙特夫人老,她们都比诺尔斯小姐老,但所有人都不如邓薇迪夫人老。邓薇迪夫人年纪大,看起来也老。估计有些地质学年代都不如邓薇迪夫人的年纪大。
  小时候,胖查理常常想象这样的画面:邓薇迪夫人站在赤道非洲,从她那对厚眼镜后面不以为然地瞥着新近出现的直立人。“离我的前院远点,”她会这样对刚刚完成进化,情绪还很紧张的能人7说,“我跟你说,不然我就赏你大耳光。”邓薇迪夫人闻起来有股紫罗兰香水味,而在紫罗兰之下则是很老很老的老女人味儿。她是个足以睥睨风暴的小老太。胖查理二十年前,曾经尾随一个乱跑的网球闯进她的院子,打碎了一件草坪饰品,结果被她吓了个半死。
  此时此刻,邓薇迪夫人正用手从一个特百惠小碗里,捏着咖喱羊肉吃。“浪费了多可惜。”她说着便把几小块羊骨头扔进一个瓷盘。
  “你也该吃饭了吧,胖查理?”诺尔斯小姐问。
  “我不饿,”胖查理说,“真的。”
  四双眼睛从四对眼镜后面辐射出责备的目光。“伤心的时候再挨饿也没什么好处。”邓薇迪夫人舔了舔手指,又捏起一块褐色的肥羊肉。
  “不。我只是不饿。仅此而已。”
  “痛苦会让你瘦得皮包骨头。”诺尔斯小姐带着沉郁的口吻说。
  “我想不会。”
  “我会给你准备一盘食物,放到那边的桌子上,”希戈勒夫人说,“你现在就给我过去坐下。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儿。每种食物都剩了不少,这你你不用操心。”
  胖查理坐到她所指的位子上,转瞬之间,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盘子,里面的食物堆得像座小山:焖豆子、焖米饭、甜马铃薯布丁、猪肉干、咖喱羊肉、咖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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