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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先生,老实说,一开始还争论得很凶,”齐力普先生说道,“可她现在完全只是个影子了。如果我私下对你说,自从那个姐姐来帮忙以后,那姐弟俩几乎把她整治成了个白痴,这是不是太过份了?”
我告诉他,说我很相信他的话。
“这里没有外人,先生,”齐力普先生又借一口尼加斯酒壮着胆说道,“我毫不犹豫地说,她母亲就为这死的——默德斯通太太被那粗暴专横、阴郁忧愁逼得快成了白痴。结婚以前,她是活泼的姑娘,先生,她被他们的阴森和苛求给活生生毁掉了。现在,他们和她一起出门,不像丈夫和大姑子,却像是她的看守呢。这是上个星期齐力普太太对我说的。我敢担保,先生,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齐力普太太本人就是个了不起的观察家!”
“他还阴险地假装虔诚吗?”我问道,并把虔诚一词和他们联想到一起而害臊。
“你说对了,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由于不习惯喝那么多酒他的眼皮也变得很红了,“齐力普太太有一句话说得真是一矢中的呀。齐力普太太说,”他非常平静、非常缓慢地说,“默德斯通先生立起了自己的偶像,把它称为‘神圣的天性,’这让我好不吃惊。我敢担保,齐力普太太说这话时,你可以用一支笔的羽毛把我打倒在地平趴下来。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呀,先生。”
“而且天生的。”我说道,这使他大为开心。
“我的观点得到如此支持,我很高兴,先生,”他接过去说道,“我敢担保,我不经常就非医学的问题发表意见。默德斯通先生有时公开发表演说,据——简而言之,先生,据齐力普太太说——他近来越来越专横,越来越像个霸王,他的主张也越来越残酷了。”
“我相信齐力普太太是非常正确的。”我说道。
“齐力普太太甚至说,”这位最谦虚的人受了很大鼓励又说道,“被那类人错当成他们的宗教的那种东西,不过是他们的坏脾气和傲慢性格的表现方式罢了。我必须说,先生,”他把头柔顺地歪向一边,继续说道,“我不能为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新约全书》中找出任何支持,你知道吗?”
“我也从没找到过。”我说道。
“同时,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他们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动辄诅咒不喜欢他们的人去下地狱,我们附近下地狱的人就该太多了!不过,据齐力普太太说,先生,他们也受到不断的惩罚;因为他们转向自己内部,他们靠他们自己的心来生活,而他们自己的心是很有害的食物,喏,先生,谈谈你那个脑子吧,如果你允许我再回到这个问题上的话。你没使你的脑子太紧张吗,先生?”
由于齐力普先生自己脑子很紧张,又喝了许多尼加斯酒,所以我不费力气就把他的注意力从这问题转到他自己身上了。在以后的半个小时里,他滔滔不绝地谈他自己的事。从他所谈的话里,我得知他这种时候上灰院咖啡室,乃为对一个疯狂鉴定委员会证明一个因过度饮酒而发疯的病人的精神状况。
“我敢保证,先生,”他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很神经衰弱。我受不了威吓,先生。威吓让我失去勇气。你出生的那一夜,那位可怕的小姐所做所为使我很久才复原呢,你知道吗,科波菲尔先生?”
我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去看我的姨奶奶——就是我出生那天晚上那条可怕的龙;我还告诉他,她实在是最热情、最优秀的女人之一,如果他多了解她一点就会知道了。仅仅提到他再和她相见的可能性就似乎足以让他惊慌了。他苍白无力地淡淡一笑答道:“她真是这样吗,先生?真的吗?”然后,他马上就要了一支蜡烛,去就寝了,好像他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觉得不大安全一样。并不是尼加斯酒使他脚步有些踉跄,不过,他会觉得他那平静的小脉搏已每分钟多跳了两三下。那是自我、姨奶奶失望的那个重要夜间以后,——也就是我姨奶奶用帽子打他那时起——就这样了。
由于十分疲乏,我也在半夜就睡了。第二天一天是在去多佛的马车上过的。当我姨奶奶正在喝茶时,我平平安安地冲进了她的老客厅。她(这时已戴眼镜了),狄克先生,还有亲爱的皮果提(这时已在这里做管家了),都张开胳臂用欢喜的眼泪迎接我。我们开始安安静静谈话时,我报告说我碰见了齐力普先生,他对我姨奶奶怀有非常恐怖的记忆,这使她觉得很有趣。她和皮果提两人把我那可怜母亲的后夫和那个“默德灵姐姐”谈了很多。我相信,我姨奶奶决不肯用任何教名或姓氏来称那位小姐。
第六十章 爱妮丝
屋里只剩下姨奶奶和我以后,我们一直谈到深夜。已移居海外的人每次来信都怎样愉快并满怀希望;米考伯先生怎样已寄回一笔笔小数目的钱以偿还“金钱的债务”——他过去怎样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严格办事样借下的债;珍妮怎样在我姨奶奶回多佛后又来伺候她,并实行那排斥男性的主义而和一个生意不错的酒店老板结了婚;我姨奶奶怎样表示对那伟大的主张表示认可而帮助和教导那新娘,还亲自参加了那场婚礼;这些都是我们所谈到的——我也早从我过去收到的许多信中知道了。当然,我们不会忘记狄克先生。我姨奶奶告诉我,他曾不断抄写他能得到的一切东西,并借这一工作而把查理王一世放到了一边。他是自由而快乐的了,不再感到生活的乏味,这又怎样成为她一生的主要快乐和收获之一;还有除了她,没有别人能充分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仍被当作一个全新的总结。
“特洛,你什么时候,”当我们像原先那样在火炉前坐下时,姨奶奶拍拍我的手背说道,“你什么时候去坎特伯雷呀?”
“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去,姨奶奶,我就明天早上骑马去。
你去吗?”
“不!”我姨奶奶用她那种简捷明了的方式说道,“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那我就骑马去,我说。如果我不是迫切想看到她而是要看别的人,我今天就不会经过坎特伯雷而不在那儿留下了。
她听了我的话很开心,不过她说道:“得了,特洛,我的老骨头准能留到明天呢!”见我又在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盯着火时,她又拍拍我的手。
我所以若有所思,因为我不能不在回到这里时而且挨爱妮丝这么近时而不感到那久已揪心的悔愧。这悔愧使我领悟到早年我不曾学到的东西,也许它已减轻了许多,但仍然是悔愧。“哦,特洛,”我好像又听到姨奶奶那样说,我现在也比较要更为了解她了——“盲目,盲目,盲目!”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几分钟。当我抬起眼睛时,我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也许,她已看出我的心思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心思虽然曾是狂热的,现在却比较容易被猜度的了。
“你会发现,她父亲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姨奶奶说道,“可在各方面来说,他比过去更好了——他成了一个自新的人。你也会发现,他现在不再用他唯一的狭小尺度来衡量其他人的趣味,欢乐和忧伤了。相信我,孩子,当那一切被那样衡量着;一定会缩小许多呢。”
“当然,一定缩小了。”我说道。
“你会发现,她,”我姨奶奶继续说道,“还一如既往地善良、美丽、诚恳、无私。如果我知道有更高的称许之词,特洛,我一定用来形容她。”
对她怎么称赞也不会过份;对我怎么责备也不会过头。
哦,我偏离正途多远了呀!
“如果她把她周围的女孩调教得像她自己那样,”我姨奶奶噙着泪花诚恳地说道,“哦,上帝知道,她就没白白活这一生了!有用和快乐,正像她当日说过的!她怎么会没有用和不快乐呢!”
“爱妮丝有没有——”我自言自语道。
“嘿!嘿!有没有什么呀?”我姨奶奶很尖锐地说道。
“有没有爱人。”我说道。
“二十个呢,”我姨奶奶怀着一种愤怒的骄傲叫道,“自你去后,我亲爱的,她完全可以结二十次婚呢!”
“没有疑问,”我说道,“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她有没有配得上她的爱人呢?爱妮丝不会看中配不上她的人呀。”
我姨奶奶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眼皮看着我说道:
“我怀疑她有一个心上人,特洛。”
“一个有出息的人?”我说道。
“特洛,”我姨奶奶很严肃地说道,“我不能说。我连把这话告诉你的权利都没有。她从来没对我说过,只不过我自己这么猜罢了。”
她看着我,那么关切,那么注意,我甚至发现她在颤抖了。这时,我觉察到她对我最近的心思非常留心。在那许多个日日夜夜,我内心反复冲突后所下的决心这时更坚定了。
“如果是那样,”我开始说道,“我希望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样,”我姨奶奶赶紧说道,“你不应该受我怀疑之心的影响。你应当把我的猜测放在心底。也许,我的猜测是毫无根据的。我不该说出来。
“如果是那样,”我重复道,“爱妮丝会在她认为适当的时候告诉我的。我对其坦诚公布过那么多秘密的妹妹,姨奶奶,是不会觉得难于向我启齿的。”
姨奶奶的目光像当初转向我时那么缓缓收回。她沉思着用手捂住她的眼,慢慢地将另一只手放在我肩头。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回首往事。一直到我们分手就寝,我们都没再说任何话。
一清早,我骑马去我过去上学的地方。虽然我抱着战胜自己的决心,但想到马上就要又见到她了,我不能说我是很轻松的。
记得很清楚的地方很快就游历过了,我便来到那里每块石头于我都是一篇儿童故事的安静街道。我步行到那老住宅前,却又走开,因为我心情太激动了而无法走进去。我终于回来了。我经过那里时,朝曾先为尤来亚、后为米考伯先生坐着的那圆室的矮窗里张望。我看到这房间已改成一个小客厅了,事务所已没有了。除此以外,那安静地老宅仍和我当年首次见到它时一样清洁整齐。我请接待我的新女仆转告威克费尔德小姐,说一位海外朋友差遣来问候她的人到了。我被带着走上那光线幽暗的楼梯,并被提醒要留心这楼梯——我早已熟悉的楼梯——然后就到了那没任何变化的客厅。在架子上放着爱妮丝和我当年读过的书,我过去很多夜里坐在其旁做功课的那书桌还摆在老地方。希普母子曾硬加在那里的一些变化又都消失了,一切都是原样了。一切都和在快乐岁月里的一样。
我站在窗前,看那古老街道对面的住房,回忆起我刚到时是怎样在阴雨的下午张望着它们,回忆我怎样总猜测不时在窗口出现的人,并用目光追随他们上下楼梯;那时女人总穿着木鞋呱呱嗒嗒地走过人行道,让人发闷的雨斜斜落下,从对面的喷水口泄出,然后流到大路上;我记起在那阴雨的夜晚,当无家可归的人们用棍子穿起行李放到肩头,蹒跚而过时,我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观察他们,仍和那时一样,我觉得街上弥漫着湿土、湿树叶、湿棘藜的气味,还觉到有在我那困苦旅行中吹到我身上的风。
镶板壁的墙上那扇小门开了,我吃了一惊地转过身来。她向我走过来,她美好明净的眼光与我的相遇。她站住了,把手放在她胸前。我把她搂到怀中。
“爱妮丝,我亲爱的姑娘!我来得太突然了!”
“不,不!看到你,我很高兴,特洛伍德!”
“亲爱的爱妮丝,又见到了你,我多幸福呀!”
我紧紧搂住她。有一会儿,我们俩都没说话。然后我们并肩坐下;她天使般的脸转向了我,她那欢迎的表情正是我整年整年无论是睡梦里还是醒来都在我心头想往的。
她那么诚实,那么美丽,那么善良——我受她的恩惠实在太多了。我觉得她太可爱了,我找不到可以表达我感情的词句。我想为她祝福,我想向她道谢,我想告诉她,我受她的影响有多大(就像我曾在信中常说到的那样);可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我的爱和喜乐是难以言表的。
她用她才有的那可爱的详和使我平静了下来。引我谈起我们的分别。她对我说她曾背着我多次看望过的爱米丽,对我深情地谈起朵拉的坟墓。她凭她高尚心灵的精确本能轻柔和谐地拨动了我的记忆之弦,使得那每条弦都和美,使我可以平静地听那若有若无的悲怆哀乐,却又不用躲避被它唤醒的其它记忆。当那全部乐音中有她——我生命中的吉祥天使——可爱的旋律时,我又怎么会回避呢?
“你自己呢,爱妮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