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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眼内光芒骤现,两点光璨寒星直直聚向七十米外的方形靶上,那黄圈中心的一点。
持弓的手坚韧有力,另一手五指曼妙微屈,三指扣弦。
他不用瞄准器,甚至也不用稳定器或防震器,骄傲得无需外界助力。沉静如水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所有的精力都被小心折叠起,等待离弦时那穿云裂石的一、矢、中、的。
他整个人就是一支雪亮的箭!
戚少商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全场只剩计时器孤寂的点滴震动——
良久。
王主任的脸色微微变了。
等戚少商也发现不对的时候,计时器的指针已越过了红色竖线,霎时铃声响起。
那势如破竹的一箭,竟然没有射出。
顾惜朝向教练做了个手势,助教跑到计时器前重新归零。
这才让箭羽稳稳射出,扎入箭靶。
这几日秋老虎肆虐,戚少商穿着短袖恤衫把摄像机架在凉棚里都耐不住兜头是汗。
本就闷热难忍,空气中似乎还有火药味。
走下场的顾惜朝和准备上场的黄金麟狭路相逢,顾惜朝一个轻淡的笑容,开口低低说了句什么,黄金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那句话虽轻,戚少商离得近,又坐在顺风处,却听见了。
黄金麟试射第一箭,大失准头,箭头落在了红色区。
再射,更离谱。
王主任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手指把衬衫抓出了五个指印。
黄金麟长舒了一口气,不再让目光游移在无关人等身上,他甚至闭了闭眼,出于谨慎,要求加了瞄准器。
一箭飞出,十分!
王主任这才松口气坐下。
顾惜朝的眼睛微眯着,他不看黄金麟的箭,却在看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瞳孔,直刺到他的内心。
戚少商却皱了皱眉,这样的顾惜朝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夕阳把训练场的草坪染成金黄。
虽然觉得夕阳很美,可他不想对着空空无人的场地拍,老头不喜欢纯静止的画面,他喜欢速度,力量,和激|情。
虽然他其实并不在乎, 可也不愿做老头所不乐见的:浪费他的胶片。
正努力和摄像架搏斗,他每天最头疼的就是如何把这堆铜铁拆下来,该死的懊热的天气又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忽然一双修长的手帮着他握住了支架的另一端,通过铁质支架传来的力量表明,他只要抓住这端用力拔就OK。
拾起滚落在地上的一个螺帽放进箱子里,顾惜朝缓缓开口:
“答应我,不要在最后的成片里出现我的样子,可以么?”
他背着光,眼角眉梢都是那么柔和,一道晚霞在他身后披散开,抖落一肩的明丽颜色。
“原因呢?”
顾惜朝报以一个低柔的微笑,他平时不常笑,但笑起来就融化一池春水。
戚少商也落落地笑了:“知道你不会说的,你们队里,没人口风比你更紧的了。好吧好吧,朋友的要求总是要答应的…别看我,我可是把你当朋友的,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啊!我连誓都发过了…”
“美国佬…”
顾惜朝每次遇到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形时就会叫他美国佬,戚少商很开心自己发现了这一点。
“开玩笑啦!中国人都没有幽默感的么?”重重关上箱子,戚少商抬头,“可是你这样很浪费我的胶片啊,我拍了很多你的专辑呢,不用的话胶片统统作废,很贵的…”
顾惜朝脸上浮现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好在戚少商很快没有让他再难堪下去。
“晚上陪我去喝酒吧,就当赔我的胶片,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惩罚你,只好把你灌醉了!”
走进那个叫做“旗亭”地方的时,顾惜朝简直怀疑自己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到处都张着鲜红的纱帷,层层幔幔,影影绰绰,分不清重重迷梦中走来的是侍者,还是古早的幽魂。
明明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却不知从哪里引来了满院的池水,水面平缓如镜,与磨光的青砖齐平,若不是戚少商及时拉了他一把,他真的会一脚踏进去!
更加奇诡的,是水面上星星点点浮动的红色火苗,顾惜朝先以为是某种仿真灯,等听到细微的树枝毕剥声才知道不是,仔细看才能发现,从黝暗的池水中伸出了一个个小巧的平台,篝火就在平台上燃烧,空气中甚至还隐约浮动着松香的气息!
他用力看了戚少商一眼,那人正左顾右盼笑得自然。从遇见那人,自己的周遭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悄改变了——他是个奇怪的美国人,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知道的东西太多,连他常来的酒吧都是这样的绮靡情致…
可自己居然愿意跟着他来…
两只雨过天青的粗瓷碗无声无息地摆在他们面前的松木桌上,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闪现,火光映照得她两汪春水般的眼,像一个一触即逝的梦。
顾惜朝在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
“好久不来,还是喝那么多?”
女人微笑着向两人颔首,婉约的声线迷离朦胧,仿佛穿越光阴而来。
“今天有朋友一起来,从来没有这么高兴,来三倍的酒!”
一个微嗔却纵容的眼神瞥来:“我这是喝酒的地方,可不是买醉的地方。”
袅娜的身影走远后,顾惜朝仍回不过神。
“哈哈,又傻啦?我是说过她有个性,可我没说她不温柔啊!你别被她的外表骗了,其实她可厉害得很呢!一个人在后海搞了这个酒吧,不是她看得上眼的朋友不让进来,光是要把这些水引进来就大费周折…看到门口那块白绢了吧,那是她自己竖的名牌,就像…对了,三十年代歌星放在歌厅外面的那种。
顾惜朝忽然就想到悬挂在入口处那块月光般的匹练上三个墨迹淋漓的大字:息红泪。
“她的名字也很特别。”
“是艺名,她的真名我也不知道。”戚少商一口酒灌下去,烟霞烈火。
“这什么酒?”顾惜朝以目光示意。
“没有名字,你要高兴,叫它炮打灯也行,这名字是红泪取的,说是古老的某朝某代中国北方的一种酒,我倒是看不出是什么意思。这里所有东西都古里古怪的,有没觉得?我来北京的第一年就被这儿吸引了,每次来都像是在做梦,这里就是含蓄迷人的古中国,有一股特别的韵味。”
“红泪本来是昆剧院的,后来碰上了一些事,退出了,可是她不死心,还是喜欢唱,就在这关起一方天地自娱自乐,你看,她出来了。”
中间的红色纱幕缓缓向两旁拉开,一抹素白的月影出现在池水中央的一块平台上,四周幽幽的篝火闪烁,令她低垂的眉眼忽明忽暗,那一弯深刻的侧影,忽然就像一道哀婉的伤痕隽刻在平静的水面上。
目光紧随自己的倒影不动,仿佛自亘古以来就一直停留在这个姿态,白色衣衫上血样的缠枝图案缠缠绵绵,不知要伸展到何方…
朱唇微启。
顾惜朝又吃了一惊。
“红泪的嗓子,在一场意外中受了伤,说话没问题,却不能唱戏了。”戚少商定定望着舞台,“昆剧院呆不下去,可她不认输,坚持自己一样唱得好。你听,她的曲子是不是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比多少人都唱得好听…我是真的佩服她。”
顾惜朝侧耳,倾听,渐渐便听出了略哑的嗓音果然与众不同的苍凉,这样美丽的女子,造物的恩宠却只给了一半,顾惜朝莫名地心一颤,手竟然渐渐冰凉起来。
“她唱的是什么曲子?”
“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一对知音在月下的酒肆相遇,相交,但一个背叛了另一个,一场千里追杀的纠缠之后,两个人都失去了很多…”
顾惜朝默默端起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轰的一声世界居然喧闹起来。
“红泪很喜欢这个故事,说永远会为两人的执念所感,可我觉得这又何必呢?无论多大的伤害多深的痛苦,只要看得开,放下一切不就解决了?我们美国人不喜欢钻牛角尖,原谅其实很简单,作恶的那个才是真的悲哀。有了一个坏的开始就停不下来,用你们的话,怎么说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中国的古话,人在做天在看,一辈子都不好过…”
“铛!”
戚少商遽然住口,对面,顾惜朝如同被人重拳击中,瘫软在椅子上,酒碗滚下桌面,残酒泼得到处都是。三分月光登堂入室,他的面色死人一样惨白。
7
“哔”的一声轻响过后,红色的小点在凉夜晕染开来。
自动应答机那头传来切切嘈嘈的鼎沸人声,仿佛来自一个极其热闹的场所。
床上的被子高高隆作一团,纹丝不动。
杂音猛然消匿,似有人突地捂住话筒。片刻后,周遭安静下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扬声器无奈传出:
“戚,好啦,你要干爹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射箭队同意你列席当天的选拔赛, 并且进行拍摄。不过,在那之前,你依然不能搬回集训中心,并且不得打扰国家队员的封闭训练。”
就算是隔着电波,也仿佛能看到费尔南多大导演本就皱成了风干柿子的脸上挂着多么苦恼的笑容。
被子极轻微地蠕动一下,几不可见。
“……。戚,还不接电话么?”
停顿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你这孩子从小就独立自主,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一直以来也都很有分寸,所以三年前我才放心让你一个人来中国…可是这次,我搞不懂你为什么对射箭队那么执着?你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天,三小时长的纪录片都能剪出来了,可你却总是寄给我一些箭矢飞行的特写镜头,连个运动员的近景都没有…”
被子干脆就不动了。
“戚……连你干爹都不理了?”
九月底的天气, 北京京郊夜凉似水。经不住瑟缩离开枝头的枯叶,在凌晨公寓外的水泥地上翻卷作响,一时屋内屋外,只听得寂寞的沙沙声。
“好吧好吧!”仿佛被凝滞的空气压得呼吸困难,费尔南多只好缴械,“我算是怕了你了,你这臭小子专门利用我啊!刚才和中国这边体育总局的负责人吃饭,我答应在手头的工作结束之后,为他们专门另拍一套宣传片,并且用我的活动班子帮他们做推广…条件就是——你可以住回射箭队的宿舍去了…”
洁白的被子裹得紧紧的花骨朵突然撒开——
下一秒,话筒被粗暴拎起,太急促了,连机身都“咕嘟”掉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噪音。
顾不上拾电话,戚少商已经冲着话筒大叫起来:“老头!就知道你会帮忙的!你真太够意思了!”
“戚…”电话那头传来痛苦的声音,“请你轻一点说话,我的耳膜前两年刚做过手术,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这头又已经抛掉话筒,像个兴奋的陀螺满屋子转悠。
“孩子,你在做什么?”语调疑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只答应你搬回去住,并且远观训练,却不能在集训时间打扰任何队员,也不得采访任何教练或领导,甚至工作人员…”
正往箱子里胡乱塞衣服的手停了下来。
想了一想,戚少商打了个唿哨,笑意一分一分,逐渐爬满他整张精神焕发的脸。
“老头,已经足够啦!下次回家,我给你烧一道我拿手的红烧狮子头!中国菜!”
“好吧好吧, 就算是为了中国菜。。。”
挂上电话,费尔南多在酒店花园高大月桂的暗影里,露出个多少能称得上是了然的笑容。
古诗云:醉翁之意不在酒。
天气并不太好,阳光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偶尔才把金色的箭矢射向地面。
如果可以,戚少商想,王主任见到他时,也恨不得能像太阳一样,把脸躲进什么东西藏起来。
见面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王主任再次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这位本不应出现的客人时,表现得居然和初次见面一样热情周到。
接过王主任递过的茶杯,戚少商闻了闻荡漾着颗颗浑圆的翠绿色小珠子的清澈茶水,竟然发现这茶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高档。
中国人,他想他这辈子都弄不明白了。
王主任的要求很简单,基本和老头跟他说的一样。
所以,他现在就站在修剪得非常平整的草坪上,让茸茸的嫩草像一把把刚冒头的小刷子一样,轻轻搔弄他的脚踝。
镜头里只有远远的几个影子,拉弓去弦。
于是他干脆就把摄影机电源关掉。
躺在绿色的天然毯子上,灰蒙蒙的天,白色的云朵像一张大棉被温柔地覆上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纨绔子弟,随心所欲地玩儿摄影这东西。王主任,黄金麟,射箭队上下,老头子,他们谁也不信他是真来拍摄的。
也许,是因为喜欢射箭而利用关系凑进来过把干瘾,更也许,就是因为觉得好玩而纯粹没事找事。
嘴边挂上一个单纯的笑。即使隔那么远,他的目光里总有那个挺拔青色的身影,甚至能想象他的眼睛,在离弦的一瞬闪亮着睥睨一切的狂傲。
训练进行得很正常。
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让戚少商觉得很安慰。
只是辛苦异常,戚少商在运动员宿舍走廊碰到顾惜朝时,讶异地发现他漂亮的眼窝下面两片浓得化不开的青色。
“后天就要比赛了,明天教练给我们放假。”
顾惜朝的眼睛低垂着,自那夜后,他对待戚少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