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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个念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个扶他们起来。这些名字,大年夜才刚刚记下的,不过月余,就要作别,再不会提起。
有人哭出了声,有人在悄悄抹泪。这是第一次,他们听见我对众人说话,第一次,听我叫他们的名字,第一次,被我从地上搀起,……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主仆一场,就此别过。
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身后是红着眼睛送出门的阖府家仆,眼前是静静肃立豪华繁盛的车马仪仗,周围是窃窃私语的邻里百姓。
负责典礼的大臣和北庭迎亲的特使分别站在车前等候,见我出来,上前行礼。
我拖着一身绳索一样的礼服被众人小心翼翼地扶上车,穿过街市,往北门而去。
时间还早,街市上的店铺还没有开张,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个把早点的摊位前,有人影晃动。整个京城,还都在睡着。
这一队车马仪仗粼粼而过,悄无声息,如锦衣夜行,无人喝彩。
想想也对,百姓们要的不过是个安逸太平日子,谁会起个大早,专门顶着北风上街看你的热闹。况且我这回的热闹,毕竟不比普通人家的婚丧嫁娶。估计这事,也不会张榜公告,朝廷悄悄办完了,寻个借口蒙骗一下百姓,也就过去了。
车近北门的时候,前队一阵忙乱,停了下来。接着,我的车也停了下来,礼管站在车窗前恭敬有礼地请我下车。
出入城门下马下车,接受例行盘查我是知道的,平时都是这样,今天也没道理例外。人家要我下车,倒也没什么不妥。谁不知道,我这就要叛国投敌去了,检查检查也是为我好,免得以后丢了东西说不清楚。
我是明白这个道理,也是愿意配合的,只是觉得这一身的罗嗦,挪动一次实在有些费劲,又要顾着头上一堆琤琮作响的宝冠珠子,又要小心脚下的厚底五彩吉靴不要踩到衣服上垂挂着的各种缎带璎络,还要防着繁复的夹层纱绢缠在腿上把自己绊倒。
感觉自己象个大尾巴金鱼,扭腰摆胯地折腾半天,汗都下来了,还没挪出一尺远去。好不容易挣扎着下了车,在众人搀扶下,拎着衣服抬腿往前走。
眼前闪出一片人影,背着晨光黑压压的一片,仔细一看,让我登时有些头晕眼花。
弄不清这是哪家的规矩,皇上,太后,和全班的朝臣,穿着工整朝服,二龙出水阵列排开,从城门里到城门外,鸦雀无声地站着。一双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二月的天还很冷,每个人的口鼻处都是一团白色的哈气,而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人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搓手跺脚。全都如朝堂上一般,肃然而立。
我走到皇帝和太后面前,跪倒行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就是走了一个祸害么,干什么要兴师动众的唱这一出城门送别?做给谁看呢!
皇帝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可能是在外面等的时间太长了,他的手很凉,有些僵硬。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想去看,只任他拉着,直到他摇晃着,松了手,退开。
我走到太后面前站定,望进她的眼。老太太也不是往日的沉稳,面上颇为憔悴,有些心神不安的样子。我今天也猜不透她,做了她几年的心头大患,如今我要走了,她却不安。
忽然觉得有些愧疚,这些年,除了感情一事,他们母子其实对我很好。我刚入朝时,太后见到我,喜欢得不行,拉着我的手百看不厌,几乎要认了我做他的小儿子。……
原本是我的错,是我要得太多,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惹上了不该惹的情,又非要痴心妄想要与他并立于阳光之下,让他为难,让太后操心。也罢,我认错就是。
“太后,我把陛下还给你了。”声音很轻,不会有太多人听见。我只想告诉面前尊贵无比的皇太后:争夺了这么久,我在今日认输,如您所愿,把您的儿子完完全全地,还给您。让他可以象您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君主,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子。
一向能言善辩的老太太,望着我,竟张嘴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紧一嘴银牙,别开视线。而旁边的高公公更是缩头缩脑,全无一丝傲气。
既然皇太后无言以对,那我也就不再多说。转过身,面对皇帝。
实在不喜欢他闷葫芦似的样子,实在忍不住要说他几句:“国之喜事,陛下应该高兴啊!”我是真心的,真的希望你能快乐。
“阿行,”他的声音轻得有如发带飘过耳畔,哀痛到已经麻木!
我对上他的双眼,让他看见我眼底的诚意,“……答应我,你要快乐。好么?” 答应我,你要快乐。即使我们远隔天涯,即使我们今生再不相见,让我知道你快乐,我也会宽慰。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能明白么! 一国之君凝望着我,许久许久,仿佛经历了生死轮回。然后于忘川彼岸,轻轻地,点点头。跟着,单膝跪下,对我行天地大礼。
我一阵眩晕,手足无措,惊慌得去看皇太后,她竟然也一福到地,对我行礼。文武百官呼啦啦跪成一片。仿佛我是下凡的神明,拥有点石成金的法力,只要我点头,就能替他们遮风挡雨,能保佑他们国泰民安心想事成。
我茫然无声,不知这又是哪一处,哪一折?
我风天行不过是为一己之私决然而去,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一向注重礼法的皇家母子破了金刚不坏的祖宗规矩,领着满潮文武在城门口当着黎民百姓对我行此大礼?
我该做什么身段,该念什么台词?该哭还是该笑?该喜亦或该悲!
若早知雷打不动的皇家戒条如此轻易的就可被更改,那我之前又何必苦苦求索,碰得头破血流,肝肠寸断!
法门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奥。
当我苦苦追寻,不得其门而入时,他刻薄得如妓院老鸨,半点恩惠都不肯施舍。而当我一旦放弃,转身想走时,他又妓女一样纠缠上来,衷肠相诉,身段做尽,非要让我觉得欠了他。
我的角色竟是如此不堪,明明满心苦涩、魂断神伤,却非要冠上个忠君爱国、舍生取义的名头,连自叹可怜、惹人同情都不被允许。活活要逼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