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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好,我带你上雪地里逮兔子去。”我顺着他的话说。我得让他想点别的,他就不惦记着走的事了。
“将军,你还逮过兔子?!”他一脸难以置信,睁大眼睛看我。好象我这样的人就只会做在大帐里看地图,要么就是在点兵场上发号施令。根本不可能做那种打鸟逮兔子的事,那些事,只有军队里的老兵油子才会干。
不过想想也是,我跟竹儿打鸟逮兔子的时候从来不敢让军队里的人看见,怕有损众人心目中的大将军形象,失了威仪。所以每次都是以公务为名离开营地,骑了快马跑得远远的,等玩够了,再一本正经不动声色地回来。反正军队里也没有人敢问我:大将军,你跑哪里玩去了?
想到这,我心里暗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还拉着皇帝一起下河摸过鱼,还哄着皇上上树去给我掏过鸟窝,那还不得当场把下巴都摔碎了?!
好在现在就我和小鱼两个人,怎么都好说。“那当然了,”我捻着手里的草优哉游哉地继续说:“你以为你家将军是墙上的画——只管看得,不管用的?……告诉你啊,把那兔子肉弄干净了,剌出十字花,穿在木棍上,穿紧了,架在火上烤。那火不能烧得太旺,太旺了容易糊,得慢慢地烤。冬天的兔子油多,烤熟了的时候,滋滋的顺着肉直往下掉,闻着可香了,撒上一点盐,抹点辣椒面,再来点烧酒……”我一边吸气,一边皱着鼻子闭上眼引他遐想。
“太好了,我要打兔子去!”小鱼欢呼着,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奔出门去。
心思单纯的人就是容易快乐,我十七岁的时候,比现在的小鱼还要快乐。
十七岁,得了武状元的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在御书房里说了一整夜的话,句句都是他的思念!
说他三年来,如何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四处找我,每次刚有些线索的时候,就断了。让他的心起起落落,咋喜咋悲……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地想我,他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闲暇时就爱坐在回廊里闭上眼睛,一句句回想,那是他三年中最大的娱乐。……
天快亮的时候,我有些困了,他让我枕着他的胳膊,两个人面对面的侧偎在榻上,把玩着我的头发,给我讲,他想了多少种我们再相见的情景,设计了多少句再见时要说的话……我一边听一边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醒来时,他昨夜穿的龙袍披在我的身上,而他却和每天一样,照常上朝去了。
那夜的他,说话的时候,两个眼睛端端正正地看着我,直直的,舍不得眨眼,眼角眉梢都是最舒爽的笑意,最深情的眷恋。声音轻轻柔柔的,和了蜜一样,酽酽的,款款的,如山风拂过百合,将蚀骨的香馨送进我的心里。
这香馨便融入了我的血液,穿过心扉,流淌至今。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
第九章
边陲小城神仙般悠闲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尽头。
圣旨没有来,等来的是兵部的公函,很客气地催我动身回京。
这些日子,我和小鱼由着性子地疯玩,把许多小时候没玩够的游戏都玩了个遍。
小鱼觉得奇怪,问我:“将军家里又不是没钱的,小的时候,应该有时间玩啊,”
我想了想,苦着脸对小鱼说:“我小的时候,除了练武就是看书,作业都写不完,哪有时间玩。”
小鱼挺同情我的,说:“我们小的时候,能走路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也没时间玩。”
我俩对望着点点头,决定要把小时候缺的“课”都加倍的补上,弥补儿时的缺憾。
冬天里能玩的东西其实不多,我的腿又不好,于是我们就商量了一下,决定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干点实惠的——捉麻雀。小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破箩筐。揪了把草简单补了补,扣在地上,筐边上支根木棍,木棍上拴了根草绳。试了试这简单的机关没有问题,于是“开弓狩猎”。
筐放在窗前的空地上,下面撒了几颗谷子。窗子开了个窄缝,把绳子牵进屋。我坐在窗口的热炕上,围了被子,左手抱个手炉,右手牵着绳子。小鱼趴在我旁边,一起从窗子的小缝里望出去,等着麻雀来自投罗网。刚刚下了场小雪,地上白花花的,几个谷子格外显眼。不一会就有麻雀走到筐下,我看准机会,一抖手里的绳,箩筐噗的扣住,吃食的麻雀就全成了瓮中之鳖,无一漏网。小鱼对我的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干脆连窗外都不看了,专盯着我的手,只要我一抖手里的草绳,他就欢呼着从我身边跳起来,冲出去收获麻雀。……
尽情玩儿了一个下午的收获就是晚饭桌上添了一道菜:又油又辣的香酥麻雀。
不知道小鱼从谁那里搜刮来一坛酒,又从厨房里拿来两个黑乎乎的破边大海碗。酒是我喝过的最次的酒,跟嗖了的米汤差不多,昏昏黄黄,不清不楚的一碗。碗倒是很豪气的碗,喝起酒来会从缺口处漏出一些,洒在衣服上,很有些江湖好汉的做派。
我嫌那麻雀肉粗,嚼着费劲,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改吃白菜炖豆腐里的嫩叶。小鱼倒是喜欢麻雀,他牙口好,嚼得津津有味,嘎嘣嘎嘣的,吃得满脸都是,活象一只馋嘴小猫。我隔着桌子把手边的湿巾扔过去,要他擦脸,他接了,在脸上胡乱抹了一圈,放在一边,灌口酒,继续吃。那大咧咧的吃样儿,象一个豪爽豁达,无拘无束地江湖浪子——几只麻雀一碗酒就可以让他今晚快乐而满足。
望着快乐的小鱼,我忽然想起了竹儿,竹儿就总是一幅江湖做派,最不喜欢军里的规矩框框。他若在,没准这会儿就要跟小鱼划拳猜酒了。
想起竹儿,一阵神伤,我放下手里筷子。
小鱼百忙之中注意到我的异样,停下嘴小心地看我:“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吃得太快,噎着了。” 我不想扫他的兴。 小鱼松口气,给我杯里添了点热茶,笑嘻嘻地继续喝酒吃肉,奋战麻雀。
用了两天时间,收拾了路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车马文书。晚上郭雷过来找我去他那里喝酒。
明日就要起程返京了。郭雷奉命留守,再想见面,还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今夜,有些交心话,必是要讲的。
酒过三巡,闲话也扯得差不多了,该进入正题了。
“风将军,这次的仗没打赢,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郭雷开口了。 “是我无能,没筹划好。”我不希望他们对陛下有怨言,虽说是御驾亲征,但毕竟我是大将军,对于战役的失利,我责无旁贷。
“风将军,这怎么能说是你没筹划好呢,你用兵如神,智计百出,领着大家打了那么多胜仗,全军上下谁不佩服!” 郭雷觉得我很无辜。 我轻轻地摇头。不是的,是我的错。
“如果我不被俘,至少,陛下不会临阵换马。那样,也许就不一样了。”这是我的真心话。
“风将军,陛下换马,那也是……”他停住话头,叹口气,拳头落在桌上。
“你们当时怎么就没人拦着他,由着他干临阵换马这种事呢?他不懂,难道你们也不懂?!主将临阵换马最是兵家忌讳啊!”我问出心底的谜团,多少是有些责怪的意思。
“风将军,陛下换马,那也是为了,……为了笼络人心……不得已而为之啊!”他说得痛心疾首。我立刻瞪大了眼。
“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临阵还要笼络人心?!出了什么事?”我只当陛下他是悲痛过渡,用这种方法振作自己,所以才骑了我的马。怎么这里面还有别的原因?!
郭雷被我质问得整张脸都胀得通红,心乱如麻。我不作声,等他喝口酒定定神,继续说。“风将军,我记得你在点兵场上说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都要听从陛下的指挥。无论发生任何事,任何人不得违抗!”
“是,我说过。”我就是怕自己回不来,才特意说给众将官听的。
郭雷看着我,满目真诚,“将军的话,大家没有不听的。但是毕竟陛下他平日没带过兵,虽然将军有交代,但大家心里没底啊!……后来,他拿出你写的《战略备忘》念给大家听,大家才勉强平静下来。可是大家还是觉得,你为他做了这么多,连命都搭进去了。到头来,他就这么扔下你的死活不管,真太无情了!!……。。直到早上起来,看见他骑了你的马,知道他心里也是有将军你的,大家才觉得他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还是我们愿意效忠的皇上!!”
“是这样!真难为了他。”忍着心痛轻笑,我可以想见他当时的境况,临阵指挥那些满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军中之人,对他来说,确实是个挑战。
我输口气,把酒杯举到唇边,我的陛下,委屈你了。
郭雷沉思半晌,再度开口:“风将军,我郭雷这条命是你给的,你的大恩大德我今世无以为报,有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忧心忡忡地望我。
我点头示意他讲出来。
“我劝将军,回到朝中,谨言慎行,诸事小心。尤其是陛下那里,千万当心。”
“此话怎么说?”我凝神静听,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次战败,陛下跟以前不一样了。只怕对你,也会……。” 也会什么?我眯起眼看他。 “……也会另有想法。”
另有想法?什么想法?他对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我用目光询问。
郭雷不言,等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把话说出口。
“你在万马军前一句话,就能左右三军进退,你想,这事让皇帝看见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一语点醒梦中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是啊,那日我若死在阵前,这左右三军进退之事便成了忠臣良将传奇人物千古绝唱的历史典故,被人用来教化四方,歌功颂德是再好不过。但我若没死,那么这左右三军进退的威力是不是就证明了一种危险的存在——我有威胁他皇权的能力!
这是哪个帝王可以忍受的?!
他,已经对我起了猜疑!他竟然,已经对我起了猜疑!!
所以他才躲着不肯见我,不肯给我写信,是么!
不不不,他不会,他知道我有多爱他,他知道我是舍不得让他伤心的。我怎么会反他?这不可能!即使天下人都反他,我也不会反他。我深爱他,他是知道的啊!
“陛下是个英明君主,他不会做糊涂事的。”我自说自话安慰自己,手指冰凉。
“将军,正因为陛下是个英明君主,有些事,他做得……”他又说不下去了。
还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什么事是所有人都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的?!这些天,我在很多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样的神情。那是什么呢?!是心痛,是不忍,是欲说还休!
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还能发生什么事?!
既然今日有这个机会,郭雷他已经话到嘴边,我就一定要问到低。
轻声启齿,我相信我的部下说与不说都是在为我着想,他们不说肯定也是为了让我好过些。“告诉我吧,你若真想为我好,就都告诉我!”我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不在乎再多一件,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郭雷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挣扎!是心痛,是不忍,是欲说还休!……
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凝视片刻,慢慢地送到口边,终于下了决心,狠狠地仰头,一口喝下。
目光沉沉,回到两个多月前,郭雷开始讲述。
“将军,你被俘之后,消息立刻就在大营里传开了。将士们急得不行,都说要去劫营,救你回来。中军帐里,很多人都在抢这份差使。争吵了很久,等皇上定夺。可皇上却说,“不许去,谁都不许去劫营!””
我点头。
“他做得对!”我理解他的心思,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这也是我在《战略备忘》里写明了的:即使我被俘,任何人不准去劫营。
“有将士不服,还说要去劫营。陛下怒了,拔出剑来扔在桌上说:“违令者,斩立决!””
我再点头。
“他做得对!”我理解他那时的无奈,他不想杀人,但要约束众人,也是迫不得已。
“大家没办法,只好出来。半夜,竹儿带了几个亲兵私自出营想去救你,被发现了。……陛下就下令,……下令,……就地……”他说不下去了。
就地正法!!!
我的脑中轰然作响,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竹儿是这么死的。他没死在乱军丛中,他没死在北庭人的刀剑下,他没有象我想象的那样奋勇杀敌,浴血奋战,象许许多多将士那样死在战场上!他是——死在陛下的军法下。
我明白了,明白了众人眼中的含义,那些心痛,不忍,欲说还休的含义。
这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却都不约而同要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实:我相伴多年的家仆,我家的竹儿,我的兄弟,在我战场上被俘生死不明的那夜,死在我的陛下,令出如山的军法下!!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的酒杯,勉力噙住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双唇的颤抖。
我再点头。
“他做得对!”我,理解他的所为。尽管,我的心,这样的痛!这样的紧!!
第十章
回京的路,走得四平八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