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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五月六日九时二十三分,秦兆源已经站在一别
十余载的研究所大门口,这个以所谓叛国投敌罪而判刑的人终于得到平反,他精确
计算过,他的囚徒生涯是四二八三天,啊,四二八三,对于人短暂的一生,这可算
是一个可观的数字了。
他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近处,糙石花岗岩垒起的对
称的,颇为不俗的门柱,门柱顶端两只图眼睛似的球灯,火柴盒那般方正的传达室;
远处,绿树红楼……哦,这就是……
他心里荡过一阵喜悦的风,缓缓地迈开脚步,却不肯走快。就像儿时吃到一块
美味的糖,含在嘴里舍不得早早吮光那样。他希望日影在此刻不再移动,或者像橡
皮筋那样地拉长,以便让他细细地体察,享受这期待已久的时光。在那偏远荒漠的
农场,在那文明与智慧远适的地方,他无时无刻不憧憬着眼前这个时光。希望,像
一盏雾里的红灯,照耀着他生命最黑暗的这段路程。
“啊,让生活重新开始吧!将一切不幸和屈辱在记忆中埋藏起来吧!把自己的
每一颗脑细胞奉献给祖国——母亲吧!”他在心里大声地呐喊着。
然而,当他正欲举步向所内疾走时,却突然又被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猛烈袭击
着,他怅怅地盯着前方隐入绿树丛中的科研大楼的某一角,努力追思着自己究竟失
去了什么。
他失去了什么呢?没有吧?从四十一年前妈妈把他领到这个世界上,他就未曾
有过多余的东西。不是吗,在“左”派眼中被臭骂为“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人,
是光着屁股在野地里长大,空着双手从家乡来到这座城市,又空着双手(准确地说
是多了一副亮闪闪的手铐)离开了这座城市的。现在,同样是赤手空拳站在这大门
口。那么……
“喂,你找谁?”传达室的小窗口里,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在问他。
哦,他这才意识到不该这么冒昧地往里闯。也许是十多年以前养成的习惯,那
时,他常常就是这么一边苦思着问题,一边进出这大门的,没有人会对他喊:喂,
你找谁!至多,传达室那和善的邹伯会从小窗口探出花白的头,跟他开玩笑:“喂,
科学家,小心碰掉眼镜。”可是今天,他却成了陌生人,顿时,一种酸楚苦涩的感
觉使他的眼睛模糊了。然而,也正在这一瞬间,他终究记起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啊,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失去了事业和理想,失去了青春和爱情。人世间,还有
比失去这些更让人揪心的吗?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秦兆源定定神,走向小窗口。窗口探出一颗秃顶的
头,他这才认出,看门人是一个陌生的老人。他赶紧自我介绍道:“我姓秦,来所
报到……”
老人摘下眼镜,上下打量一番,方问:“你叫秦兆源,从岳西农场来?”
秦兆源点头作答。老人缩回头,抓起电话耳机:“二楼吗?请找藻类室,郑草,
郑主任……”
啊,郑草!郑主任!秦兆源像突遭雷击般目瞪口呆了。与其说他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不如说他不相信自己的命运。郑草,是他十多年前被屈定为叛国投敌分子时,
同他反目离婚的妻子。在那“反戈一击”盛行的年代,妻子的“一击”是他永生难
忘的。也许正因这一击有功,郑草调市科委工作。谁料她又回研究所,而且担任藻
类室主任。
秦兆源感到两腿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便赶紧向前迈了两步,用手扶住花岗岩
门柱,头嗡嗡直响。老人怎样打完的电话,又同他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清,只是
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得走进去,向他从前的助手、妻子、现在的领导人报到。
“生活啊,你可真……”秦兆源牵动嘴角,不知此刻是用哭还是用笑才能更准
确地喷射胸中感情的涌泉。昨天,管教员通知他获得平反的消息,让他立即办手续
出狱。当他摸着光光的“囚头”走出古城堡似的农场大门时,他真想面对苍天大喊
一声,但他没有这样,只是把两行热泪洒在农场大道上。他深知,苦难并非他一人
独有,十年浩劫,上自国家元首,下至黎民百姓,都以不同的方式受着宰割和煎熬,
祖国母亲同她的儿女一起被钉在耻辱柱上。他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他快速离开农场,
向五公里处的火车小站上奔去。李所长的信中说,他可以先回家乡探望久别的老母。
他深深怀恋着孤苦伶什的母亲,恨不得一步跨到她的身边。可是当他汗水淋漓地来
到火车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神差鬼使地登上与家乡背道而驰的东去
列车,直到列车上的风拂起他脸上的汗水时,他才恍然大悟。秦兆源是不孝之子,
他更为怀恋急于相见的,是他的藻类室,是那些在显微镜下吵吵嚷嚷的小生命。然
而他怎能想到,当他热血沸腾地撞进研究所大门时,却迎面泼来一盆冷水。
生活啊,你可真会捉弄人哟。
感谢那些总是谆谆教导人们忘记不幸往事的好心人吧。忘记身上的伤痕,就会
像希腊女神般圣洁无瑕了;忘记黑夜,世上便永远是白昼了。可是,谁让人类有别
于动物,在进化中竟然生出一种专管记忆的脑细胞呢?秦兆源重重地吸了口气。瞬
间,他的全部记忆细胞在兴奋,发亮,运转……
他是六二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这研究所的,正好这时所里成立了单细胞藻类室,
这与他学的专业正吻合,便分在这个研究所里当技术员。那时他刚二十五岁,风华
正茂,事业心极强,凭借他天赋的聪明和刻苦的钻研,很快便成为同室几个科研人
员中的佼佼者。不久,同室有两人调到南方筹建新所。室里只剩下他和与他一起分
配来的中学及大学时期的同学叶大利。叶大利在校时便属于纨裤子弟一类,学习成
绩不好,勉强毕业了,分到藻类室又不安心。当去新所的人走后,他不愿同业务能
力比自己强的秦兆源在一起工作,便要求调室,后来改行做宣传工作了。这样,单
枪匹马的秦兆源工作压力是很大的。一个人既要做研究工作,又要做许多应由助手
干的勤杂事务。后来,所里分配来一名高中毕业的女资料员,所领导便决定暂分配
给秦兆源当助手。
这天早晨,他正做出海采水的准备,只见李所长领着一个年轻姑娘走进他的办
公室。姑娘衣着朴素大方,长得相当漂亮。李所长指着姑娘对他说:“兆源,这是
给你的助手,小郑,郑草。可不准你欺负她呀。”
“不敢,不敢,”喜欢认真的秦兆源连连下着保证,“不敢欺负人。”
姑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接着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咬住嘴唇,对秦
兆源鞠一躬,恭恭敬敬地说:“今后,请秦老师多多帮助。”
“不是老师,不是老师,是同志,互相帮助,互相帮助。”秦兆源操着江浙话,
说得更加认真了。
这天,他们一起划船出海,在离岸五公里的地方采了水。
从这天起,郑草就成了他的助手。他慢慢知道,郑草高中毕业后因家庭生活困
难,没能继续升学。他为姑娘的失学而惋惜。姑娘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机灵能干,
来后不几天,便把整个实验室收拾得焕然一新,各种书籍资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
架上,各种实验用的仪器,器具擦拭得透明锃亮,又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适当位置上。
除了勤杂工作外,她还在秦兆源的指导下学会了一些专业知识和技能,如怎样在显
微镜下计数细胞体,以及做藻细胞的培养……可以看得出,她对这项工作极有兴趣。
在她的协助下,秦兆源工作进展得很快。
总之,这一对青年男女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工作着,以他们独特的关系相处着。
是那么融洽,纯洁,有趣。白天,他们一起划船出海,在不同的海域内采集水样,
回到实验室,又一起在显微镜下观察着千姿百态的藻类家族,晚上,又一起埋头于
浩如烟森的资料中去。
很难说得清,秦兆源从哪一天喜欢上了年轻美丽的郑草,也同样说不清,从哪
一天郑草爱上了把整个心身贡献于海洋科学事业的秦兆源。但有一件事,似乎可以
被认为是他们爱情生活的起点,那是六五年春,秦兆源从事的单细胞藻类的研究取
得重大突破,这意味着,在我国漫长海岸线上实现人工养殖海产品已成为可能。这
项经济价值无法估计的成果,使整个水产界都为之轰动。这时,秦兆源并没被胜利
冲昏头脑,仍然在同他的助手郑草日以继夜地进行着最后的工作。实验、测定,整
理资料,以便写出学术论文,参加全国单细胞学术讨论会。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论文写成的那天晚上,秦兆源容光焕发地在学术论文上签了
自己的名字后,又把笔递给身旁的郑草,对她说:“来,签上你的名字。”
“我?”郑草开始一愣,接着便“咯咯”地笑个不停,她侧着头望着秦兆源那
十分诚恳认真的样子说:“论文是你写的,我签的哪份子名哟。”
“不,”秦兆源庄重地摇摇头,“不是我自己,是咱们俩,这是百分之百的事
实。”
“你说些什么呀!”郑草红了脸,依然不肯签。不料,秦兆源却突然抓住她的
手,把笔放在她的掌心,然后握起她的手飞快地在他的名字旁写了“郑草”二字。
“哟——”姑娘的脸顿时羞得通红了。秦兆源也猛地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要知
道,他这是第一次去抓姑娘的手呢。慌乱中,他赶紧松开姑娘的手,可是天知道,
姑娘又怎么会在慌乱中身子失去重心,竟一下子朝他的怀里倒去。这书呆子也不知
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顺势将姑娘紧紧抱在怀里。
这意外而又自然的接触,使他们之间的爱情好像发生了雪崩。从这天起,他们
俨然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了。双方都在分享事业成功的喜悦和爱情的甜密。
一年之后,他们结合了。双双到兆源的家乡去度蜜月。蜜月归来,文化大革命
刚刚开始,奉献给这对新婚夫妇的贺礼是,贴在研究所大门口的大字标语:揪出叛
国投敌分子秦兆源!
就像炽热的铁块突然投入冰冷的水中,生活发出可怕的悲鸣。不待这一对新婚
夫妇从懵懂中苏醒,秦兆源便被一伙人押进“牛棚”。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囚徒
生涯。
在潮湿、发霉的地下室里,秦兆源第一次开始冷静地思索社会和人生。从前他
对这些一窍不通,现在,他不能理解的事情更多了。大海的澎湃声声传来,还有那
一声连一声的咳嗽,这是关在隔壁地下室的好老头李奎星所长,他崇敬的导师。许
是革命左派担心不能把他置于死地,他那耸人听闻的罪名有七、八个之多,其中之
一便是包庇重用叛国投敌分子秦兆源。
如果能像捉跳蚤那样从衣缝里找到自己的“罪行”,他宁肯把衣裳撕成碎片来
找到它;如果身上确有自己未曾意识到的害国之罪,他宁肯连同自己一同投入大海,
以免玷污心爱的祖国。可是他没有找到。后来,他恍然大悟了,原来所谓叛国投敌
罪是指他在中学时期同一个东欧留学生的友谊通信,这事,他的同学叶大利是知道
的。事情很明白了,可笑可鄙。
他记得,是叶大利的皮靴第一次踢开地下室的门。他与叶同窗同事近十载,从
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容光焕发,踌躇满志,他拖着长腔对他说,必须老老实实交代
叛国投敌的罪行,必须反戈一击,揭发黑后台李奎星,揭发得好,可以将功折罪。
他记得,第二个推开地下室门的是他的妻子,她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
一面哭,一面劝他交待自己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秦兆源心如刀搅。他告诉她,
在中学时期,他响应团组织提出的同社会主义国家学生建立友好通信的号召,同一
名叫海丽格的波兰女中学生建立了通信联系,在通信中,两人互赠过书籍,画报,
照片,互相介绍了学校、家庭和本人的一些情况,后来因两国关系的变化,他们的
联系便中断了,对此,他从未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海丽格的书信和赠书到现在还保
存在家乡的一只小书箱里……
就像变魔术一般,在半个月后的一次批斗大会上,那只小书箱已经作为“重要
罪证’”摆在台上。他被强迫大弯腰,眼睛却向台下四处寻觅他的妻。他看到了,
她坐在后面,低着头躲闪着他的目光。他的心战栗了。
他记得,这次批判会后,郑草又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