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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后面,低着头躲闪着他的目光。他的心战栗了。
他记得,这次批判会后,郑草又到地下室见过他一次。他把脸转向一边不愿看
她。她委婉地告诉他,她代他交出书籍是为他好,可以得到造反派的信任。又说,
造反派整他是手段,目的是打倒李奎星,只要他承认有罪再转嫁到李奎星身上,一
切都会过去的,不要当书呆子,为了他们之间的爱……连秦兆源自己也不知道,他
的手是怎么重重地落在妻的脸上。她捂着左颊跑走了。世界真是变了,爱发了霉,
仇发了酵。
不久,他的问题升级到由专政部门处理,满满一箱子国外书信这不是铁证如山
吗?那个叫海丽格的女间谍甚至在信中说,她热爱自己的祖国,感谢秦对她的祖国
的赞美和祝愿,这不足以证明秦兆源早已拜倒在修正主义脚下,甘当奴仆吗?再说,
按照逻辑推理,秦兆源为了讨好修正主义,必定会在去信中恶毒攻击中国,泄露国
家大量机密。只恨外调者不能出国,只好由知情人揭发,以推理做旁证了。后来他
知道,这一神圣使命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妻郑草身上。来自背后的箭是最致命的,
他终于被送到罪人之乡——岳西农场了。
他记得,发配前组织上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同他离了婚。后来他又听说,那
份他曾握着郑草手签过名的研究成果,在“卑贱者最聪明”的欢呼下,被郑草窃为
己有了;叶大利抛弃了自己的妻与郑草结了婚。啊,在人生的角逐中,他秦兆源是
个惨败者,他的事业,他的爱,像打落在嘴里的两颗牙齿,他咽进了肚里……
“喂,秦——”传达老人的喊声把秦兆源拉回现实:“进去吧,进去……”
啊,他真真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真真实实感觉到命运对自己无情的
嘲弄。
“不,决不能忍受这一切!”他的自尊心在咆哮着,“士可杀不可侮,我要躲
开她,愈远愈好,那怕回到岳西!”
回岳西吗?根本不可能,那么……他倏地记起李所长信中的一段话:“……我
热切欢迎你回所,十年浩劫、科研停滞,混乱不堪,工作需要你。当然,由于历史
因素造成的现状,可能会使你苦恼,若实在不愿回所,可以考虑调动你的工作……”
当时他曾淡淡一笑,在心里责怪老所长不理解他的心,就像百川归海,一个科研人
员怎能不回他的实验室?但现在,他终于明白所谓的“现状”是什么了,而且也真
地在思索“调动工作”四个字了。
走么?难道真让古人说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吗?如果这样,那么,在岳
西卧薪尝胆的十余年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眼前出现了农场那茫茫大地,那古城堡式的警戒线,那拥挤气闷的牢房,
那昏暗长明的狱灯……
十二年漫长的光阴啊,比他从中学到大学的学业时期还长哟。他记得,刚走进
农场那时候,他悲痛欲绝,心灰意冷。但后来,他那像荒原小草一样倔犟的事业心
使他坚强起来。他开始认真思索怎样渡过这漫长的十二年。他计算过,出狱时他将
四十一岁,对于一个科研人员,这不算老,关键是科学上十二年的损失怎样来弥补。
国际上单细胞藻类的研究,他是了若指掌的,从现在看,我国还走在前面,那么十
二年之后呢?
作为一个热爱祖国的科技工作者,他在狱中为国家的科学前景而担忧,他要带
着镣铐和外国人赛跑。从前他不就跑在外国人前面么?当然,现在,他注定要落后,
但只要有一天他洗清了冤屈,除掉了镣铐,他会来一个冲刺,冲到前面去的。
十余年来,他从未间断过对自己专业的研究和思考,一遍一遍地设想新的方案。
在茫茫的田野上播种、锄草时,由于思考问题而突然像冻鱼似地僵住,曾受过多少
次斥责和处罚呀,但他默默忍受着;在昏暗的狱灯下,在粗糙的手纸上,他写下了
几十万字的笔记,这都是经过冷静思考和仔细推敲的宝贵成果呀。他永远都不会原
谅那个不讲理的人,斥责他晚上写字不守狱规,他把厚厚的手稿一把火焚掉,疼得
他病了两个多月。后来,他又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重新整理出来。现在,这份宝
贵的资料就带在身上。
几声海鸥的高鸣,把秦兆源的目光引向大海。那与研究所一路之隔的海面,正
在朝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奇怪,他是沿着这条海滨马路走过来的,却好像没有看
到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怎么回事,啊,想起来了,是雾,是海滨特有的晨雾笼罩了
海面,才使他没有看到这久违了的海。
看到海,秦兆源的眼睛模糊了。这个与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的科学工作者,大
海曾容纳了他的多少欢乐和幻想呵!他是一个出生内地的孩子,父亲早逝,寡居的
母亲把全部的爱倾注在他身上。尽管如此,记忆中的童年依然是贫苦寂寥的,他记
得八岁时候,他光着屁股在塘里摸到一条泥鳅,泥鳅很滑,是很难摸的,他下水前
在手上缠了许多草,居然把泥鳅抓上岸。妈妈给他烧了一碗鱼汤。这是他第一次吃
到鱼吧,到现在还记得鱼的鲜美。第二天,他又去摸,尽管手上缠了更多的草,可
再也没有摸到鱼,急得他哭了。他的一个本家二叔看见了,对他说:“孩子,要吃
鱼,长大了出外,到海边上去吧,海里的鱼又多又好吃,还有一千多斤重的鱼呢,
捞上来全村人都吃不完。”他不信,说要是有那么大的鱼,还不几口就把海水吸干?
二叔乐得哈哈大笑,告诉他大海大得很,有一万条大鱼也吸不干。他听了吃惊得直
眨眼,简直想象不出大海究竟有多大。这码事留在他幼小的记忆中,一直多少年也
忘不了。幻想有一天能亲自到海边看看大海,尝尝大海里的鱼。也许正因为他有这
么一个隐秘固执的夙愿,才使他在多少年后报考大学时几乎没经过思索,便在第一
志愿里填写了“海洋学院”。
啊,海洋学院,多少迷人的高等学府哟,在秦兆源的想象中,简单是一座水晶
宫。当这个风尘仆仆从内地来的学生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容颜时,他惊呆了。大海是
如此辽阔无边,如此美丽动人,又是如此富饶。他亲眼看到坐在礁石上的钓鱼人,
是那么悠闲地从海里拖出一条条活蹦的鱼,远不像他记忆中在家乡池塘里摸泥鳅那
么艰难。
他深深爱上了大海。大学期间,海是他的课堂,毕业时,他分配到这所全国第
一流的研究所,心情是怎样的激动啊。他记得来所报到那天,是李所长亲自等在大
门口迎接他。李所长是全国知名的海洋学家,他在学校读过他的许多著作。现在见
了,真是又惊喜又紧张,急促的脚步突然变得迟缓了,最后停在大门口。李所长向
他笑着招手道:“走进去,走进去呀!”
啊,走进去!秦兆源颤动了一下。李所长的声音瞬间变成了郑草的声音:“走
进去,向我,报到!”,秦兆源下意识地转头向科研大楼望去,他的目光很快便对
准二楼第四个窗户。不错,那便是藻类室,那个人此刻一定在里边,她在干什么呢?
或许正在思考怎样对付自己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吧。他的心像被利刃在切割着。
怎么办?他转过头来。当视线再次掠过海面时,只见大海波涛汹涌。渔船在波
峰浪谷中颠簸着。起风了,天变得这么快。秦兆源的情绪被感染了。他记起那年第
一次越海给杜家岛养鱼场送藻种的情景。也是这么一个风浪天,他冒着危险,驾着
小船在风浪中搏斗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养鱼场急需的藻种送到了。渔民们激动地把
他围了起来,对他说:“秦同志,谢谢你,有了你,我们养鱼就不愁了。等到秋后,
我们送你一条鱼。”他心里好笑,干嘛要给我一条鱼呢?后来也就忘了这件事。谁
知到了秋后,渔民们果然给他送来一条鱼。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鱼,而是用洁白的汉
白玉石精工雕琢的一条白鳞鱼模型。有一尺多长,白亮亮的是那么生动逼真。鱼的
眼睛是两颗白珍珠,稍稍退后看,简直是一条刚从海里蹦上来的活鱼。秦兆源高兴
极了,这是对他的工作的最高奖赏呢。他万分感激渔民们对他的深情厚谊,他接受
了。后来,他把这条鱼摆在他的工作台上,以便时时刻刻看到它,又时时刻刻想到
自己的责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自己被关进牛棚后,这条鱼被叶大利从窗户口扔下
来,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后来,由于藻类室停止了工作,沿海几个养鱼场因得不
到藻种供应,都被迫下马。一停就是十多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起来。想到这儿,
秦兆源浑身血液奔腾起来。
突然,他眼前又出现刚才在路上经过一家菜店时情景:两筐指头长的小杂鱼四
周顾客们围得水泄不通,一只只手争先恐后地伸向售货员,喊叫声乱成一团,售货
员瞪着红红的眼睛。开初,他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武斗事件。在他离开这座城市时,
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后来他才弄清,原来人们是在抢购这指头长的鱼。他的心紧缩
了。他记得,这样的鱼在从前只配制成鱼粉,而现在却被当成珍品争购着,啊,大
海是最无私的,它敞开胸怀慷慨地向一切人馈赠,然而……
海鸥的鸣叫又使他回到现实,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依然是走进去,还是退出来。
他的目光又凝固的海面上。奇怪,大海就像是他的记忆储存器,只要看到海,往事
的画面便在这个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变幻着。他长吁一口气,不愿使自己
继续苦恼下去,他把视线从海面上移开。又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绿树丛中的科研大
楼再次映入他的眼帘。
啊,鱼!我的鱼!秦兆源高叫起来。在科研大楼下面,他分明看到一条白亮亮
的鱼。不错,这就是杜家岛渔民送他的那条汉白玉石鱼。奇怪,不是让那歹徒,科
学的不肖子孙叶大利摔碎了吗?它怎么又复原了?不,不止是复原,它竟活了!瞧,
它慢慢离开地面,在空气中向他游了过来。他看清了,这条美丽的鱼像人那样眨着
它的眼,它那不住摇摆的扇尾像在向他招手。啊,他好像看见鱼那圆圆的小口在翕
动,它在向他说话!说的什么?啊,听清了,它在说:“亲爱的,走进来,快,走
进来哟——”
秦兆源兴奋极了,说了句:“我来了。”便大步向前奔去,向那条美丽的汉白
玉石鱼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