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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先生的《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主要是从学术史的角度探讨近六十年来红学发展的过程,目的是寻找红学研究的突破口,从行文语意看,似乎并没有想从理论上对红学的研究对象加以界说。曹学的提出带有偶然的性质,是检讨考证派红学的利弊得失逼出来的逻辑概念。可是,他的文章却在红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导致一场有好几位著名红学家参加的关于红学的对象和范围的争论。前面谈到的《文艺报》1984年接连发表应必诚、周汝昌、赵齐平的论辩文章,实际上也是这一场争论的继续。
国内读到余英时先生的文章比较晚,率先起而辩难的是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任教的赵冈教授。赵冈先生是海外成就很突出的《红楼梦》考证专家,他的辩难文章虽然主要针对的是余英时先生的“两个世界”论,但忍隐着对“曹学”一词的很大不满。他说:“英时兄说半个世纪以来的‘红学’其实是‘曹学’,是研究曹雪芹和他的家世的学问。他并且认为这样做所付的代价很大,最大的代价之一便是模糊了《红楼梦》中两个世界的界限。‘盛衰论’的红学家是想弄得‘真事存,假语隐’,这种舍从攻主,去假存真的还原工作,不可避免要使这两个世界的界限在短期内变得模糊一点。但这样做是得是失,现在下结论还略嫌太早一点。这要看基本假设如何而定。如果面包是面粉做的,研究面粉是有用的;如果面包是空气做的,研究面粉当然是错了。”赵冈:《“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两个世界》,载香港《明报月刊》1976年6月号。字面上没有就“曹学”的提法正确与否进行辩驳,态度和意向是明确的,即不赞成余英时先生“半个世纪以来的‘红学’其实是‘曹学’的观点。
第二部分:红学与曹学曹学的缘起(2)
余英时先生使用“曹学”一词究竟是褒是贬,可以姑且勿论,但在理解上,一些以考证见长的红学家,显然以为余先生对研究曹雪芹家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估计不足,所以赵冈才有面粉和面包的比喻。当时国内学术界也酝酿着对红学考证的不满,特别对考证雪芹远祖存在反感,余英时先生的文章介绍过来后,很得到一些研究者的共鸣。而近年来一直在从事曹雪芹家世研究的冯其庸先生则首当其冲,他不得已著文论辩,写道:
红学的内容既如此广泛,我们就不可能要求一个“红学”研究者去研究“红学”的一切,而应该向专门化的方向发展。比如说,有的研究者有兴趣研究曹雪芹本身,有的研究者有兴趣研究《红楼梦》本身,有的研究者又喜欢研究《红楼梦》的版本,有的研究者又喜欢研究曹家上世的历史,如此等等。对于研究中的这种各人的爱好和专长,应该尽量各尽所好,扬长避短,而不要强人所难,不要指责他为什么老爱研究这个而不爱研究那个。我们可以评论研究者的成果,指出他的得失,却无权规定他只能研究什 么,不能研究什么。冯其庸:《关于当前研究中的几个问题》,《梦边集》第49页、第40页至50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他接下去还说:我认为世界上学问之大,无奇不有,《红楼梦》本身包罗万象,它所涉及的面实在太广泛了,《红楼梦》所描写的任何一个侧面,都可以使你花费很大的精力去研究它,所以我们切不可抱狭隘的实用主义观点来对待科学研究事业。伟大的曹雪芹曾经说过:“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我觉得研究者也历历有人,决不可因为我们自己的局限,而有意无意地去限制别人的研究,一并使其泯灭。冯其庸:《关于当前研究中的几个问题》,《梦边集》第49页、第40页至50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这些话,都是有感而发的,内在情绪溢于言表。文章虽然写于 1981年初,但这些想法是冯先生憋了很久的意见,他1979年和 1980年曾多次谈起过。对考证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的说法,冯先生尤其不赞成,他说:“我们不能断定今后永远也不会出现有关《红楼梦》和曹雪芹的任何新材料了,只要有新的材料出现,我们就要鉴别它的真伪,这就离不开考证。”同上,第51页至52页、第47页。这与赵冈先生的意见可谓不谋而合,而与余英时先生的观点是相左的。
当然余英时先生也不是反对红学考证,以他的国学根底不至于做出这种简单论断;他的意思只是觉得考证受客观材料的限制,再有新的发现已经很困难了,按曹学的路子走下去红学不会有光明前途。我个人是颇同情余英时先生的观点的,但现在写《红楼梦与百年中国》这本书,需要我超越于红学之外来看待红学的论争,因此对赵冈先生和冯其庸先生的看法同样抱有好感。我想探寻的是,他们何以对考证曹雪芹的经历和家世有如此浓厚的学术兴趣。
有一件事很值得深思。这就是几位以考证曹雪芹家世见长的红学家,不管对曹学的提法持何种态度,都不否认自己研究的是曹学。不仅不否认,后来还理直气壮地张扬曹学。冯其庸先生说:“我个人认为研究曹雪芹而成为一门专门学问,并得列于世界学术之林,这是我们伟大祖国的光荣,也是曹雪芹的光荣,我们不应该用讽刺鄙视的眼光来对待‘曹学’这两个字,不承认它是一门真正的学问。”冯其庸:《关于当前研究中的几个问题》,《梦边集》第51页至52页、第47页。周汝昌先生在威斯康辛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上,甚至说自己是“曹学家”,并提出“内学”和“外学”的概念,认为以作品本身为主的研究可以叫“内学”,侧重时代背景、家世历史的研究可以叫“外学”海炯:《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情况综述》,《红学文丛·我读红楼梦》第373至374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结果余英时先生站起来声明:“曹学这名词也许是因为我说的,但是我并不是反对曹学,我很尊重曹学。不过,我个人觉得考证应受材料的限制,今天我们所能发掘到的有关曹家的家世,至少关于曹雪芹本身的,还是很有限。”参见胡文彬、周雷编《红学世界》第50页,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对曹学的发展取向怎么看是另一回事,曹学这个概念的应该存在,看来已成不争之论。
这到底该怎样理解呢?红学的种种公案尚且未了,凭空又多了个曹学,研究《水浒》的人,自然也研究作者施耐庵,但从未见有人叫“施学”;同样,《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也没有“罗学”、“吴学”之称。为什么研究《红楼梦》就会有曹学呢?而且一叫就能叫开,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受之泰然,直言不讳地供认自己就是“曹学家”,一般《红楼梦》爱好者也不觉“曹学”两个字拗口,很快就约定俗成了。就中道理究竟是什么呢?须知,参加讨论的都是很有声望的红学家,治学态度并无不严肃认真之处,丝毫不会有早期“红学”一词的戏谑意思。莫非研究《红楼梦》的人都是“间气所钟”,是贾宝玉的同党,“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第二部分:红学与曹学曹雪芹身世经历的独特性(1)
问题的关键,还是曹雪芹本人的身世经历有其特殊性,他的家族的历史有其特殊性。
曹雪芹本人身世经历的特殊性,首先在于我们对他的身世经历知道得太少。1921年以前,很多人并不知道或者说还不能确定《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书中第一回胪列书名一段文字,有“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记载,只说“披阅”和“增删”,没有指明就是曹雪芹所作。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红楼梦》首次排版印行时,程伟元在卷首写道:“《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参见《红楼梦卷》第一册,第31页。采取的是阙疑的态度。嘉庆刊本《绮楼重梦》的作者兰皋居士则说:“《红楼梦》一书,不知谁氏所作。”②分别见《红楼梦卷》第一册,第45页、第53页。讷山人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为《增补红楼梦》写序,也认为“《红楼梦》一书,不知作自何人,或曰曹雪芹之手笔也,姑弗深考”②。即使有的记载对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持比较肯定的态度,也是辗转相传,没有真凭实据。而且曹雪芹为谁,大都“不尽知也”西清,《桦叶述闻》,《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3页。。有的说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有的记载又说是曹寅的儿子。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
康熙间,曹楝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借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袁枚:《随园诗话》(上)卷二,第4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尗坎校点本。
袁枚生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卒于嘉庆三年(1798年),和曹雪芹同时略晚,曾任江宁知县,他辞官后卜居的小仓山也在江宁,照说记载应该是可靠的。然而却大成问题。把雪芹说成是曹寅的儿子固属弄错辈分,《随园诗话》的另一版本称大观园就是他们家的随园道光四年(1824年)刊本《随园诗话》,在“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后面,有“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一段文字,参见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3页。,也是以讹传讹。《枣窗闲笔》的作者裕瑞说:“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参见《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4页。这是迄今所能见到的关于曹雪芹相貌的惟一记载,但又是听“前辈姻戚”说的,不过是传闻,究竟可信与否,无法确定。至于曹雪芹叫什么名字,雪芹二字是字还是号,裕瑞承认都“不得知”。此外还有说雪芹的后人因为贫穷,陷入嘉庆年间的林清逆案参见《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5页。因而被杀的等等。总之,曹雪芹的真实身份和具体生活经历,从《红楼梦》问世到晚清,长时间湮没无闻,只停留在传说阶段;便是前面提到的几则有关记载,有的也是后来发现的,因当时的风气,小说、戏曲不过是消遣书,人们并不特别关心作者究竟是谁。
直到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曹雪芹的身世经历才有了一个极粗略的轮廓。胡适把考证结果概括为五点:(一)《红楼梦》的著者是曹雪芹。(二)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的儿子,生于极富贵之家,身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带有文学与美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也能画,与一班八旗名士往来,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为不得志,故流为一种纵酒放浪的生活。(三)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稍后。(四)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阔差,但后来家渐衰败,大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 (五)《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破产倾家之后,在贫困之中作的。作书的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第219页,上海书店1980年复印本。。这五点,是根据《雪桥诗画》、《八旗文经》和《熙朝雅颂集》三部书考证出来的,比较接近曹雪芹的真实情况胡适:《红楼梦考证》原文中还列有第六点,说“《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已牵涉对《红楼梦》的看法;关于曹雪芹的身世经历主要是前面五点。。不久,胡适又得到了敦诚的《四松堂集》的稿本,里面除有《熙朝雅颂集》曾收录的《佩刀质酒歌》和《寄怀曹雪芹》外,还有两首与曹雪芹有关的诗,一首是《赠曹芹圃(雪芹)》,全诗八句为: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另一首是《挽曹雪芹(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