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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达尔内说,“天空有多么阴暗,预示着风暴到临,你是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罗瑞先生同意了,努力说服自己说他那和善的脾气发了酸,因此在嘟囔,“但是我心烦意乱了一整天,难免不发脾气。曼内特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这时医生正好踏进黑暗的屋里。
“我很高兴你在家,这种忙乱和不安缠了我一整天,弄得我无缘无故地神经紧张,我希望你不打算出去?”
“我不想出去。如果你乐意,我还想跟你掷骰子呢,”医生说。
“如果可以说说心里话,我并不想掷骰子。我今天晚上不适于跟你较量。茶盘还在那儿么,露西?我看不见。”
“当然为你准备着。”
“谢谢,我亲爱的。宝宝平安无事地上床了吧?”
“睡得很香呢。”
“那就好,一切清吉平安!我不知道这儿的一切有什么理由会不清吉平安,谢谢上帝。我可是烦了一整天,却又不如过去年轻力壮了!我的茶么,亲爱的?谢谢。来,来,坐到圈子里来,咱们静静地坐着,听听回声。你对回声还有你的理论呢。”
“不是理论,而是幻想。”
“那么,我聪明的宝贝,是幻想,”罗瑞先生拍拍她的手说,“可今晚的回声非常多,而且响亮,是么?你听听看!”
这一小圈人坐在伦敦那黑暗的窗前时,远处的圣安托万区却有疾速、疯狂、危险的脚步兴起,并闯进他人的生活。那脚步一染上猩红就不容易洗净。
那天上午,圣安托万区有黑压压的一大片衣衫褴褛的人潮水一般涌来涌去。在攒动的人头上不时有光芒闪过,那是熠耀在阳光下的战刀和刺刀。圣安托万的喉咙发出巨大的吼声,赤棵的手臂的森林在空中摇摆,有如冬季寒风中干枯的枝条,所有的手指都往武器或类似武器的东西抓去,无论它在多远的地方。武器是从下面的深处抛上来的。
是谁抛上来的,是从哪儿抛上来的,从哪儿开始抛的,是什么人经手抛的,人群中没有人看见。武器一次几十把,摇晃着、颤动着跳了出来,出现在人群的头上,有如电闪。跳出来的还有毛瑟枪、子弹、火药、炮弹、木棍、铁棍、刀子、斧子、长矛。总之,发了疯的创造精神所能搜寻到或设计出的一切武器都有。得不到别的东西的人们便用血淋淋的手从墙上挖出石头和砖块。圣安托万的每一次脉动和心跳都疾速而火热,像是发了高烧。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发了狂,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火辣辣地准备拿出生命作牺牲。
翻腾的水的漩涡总有一个中心,眼前这纷乱的人群所围绕的中心就是德伐日的酒店。沸腾的锅里的每一滴水(每一个人)都受着漩涡中心的德伐日的吸引。此时为火药和汗水弄得满身脏污的德伐日正在发出命令,分配武器,把这个人往后推,把那个人往前拉,拿走一个人的武器交给另外一个人,正在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苦干着。
“别离开我身边,雅克三号,”德伐日叫道,“雅克一号,雅克二号,你们俩分头活动,把这些爱国者尽量多地聚集在身边。我老婆在哪儿?”
“呃,这儿,你看见的!”老板娘仍然跟任何时候一样镇定,只是没有织毛线。她那坚定的右手攥住的是一把斧头,而不是较为温和的常见工具,腰带上还插了一把手枪和一柄残忍的刀。
“你要到哪儿去,老婆?”
“我现在只跟着你,”老板娘说。“以后你会看见我走在妇女队伍最前面的。”
“那就来吧!”德伐日放开嗓门大叫。“爱国者们,朋友们!咱们已经作好了准备。到巴士底去!”
人潮开始动荡,发出一声怒吼,仿佛整个法兰西的喉咙都集中到了那一个令人憎恶的字眼上。人潮一浪接着一浪,越卷越高,淹没了城市,来到了那个地点。警钟响了,战鼓响了,人潮在新的海岸上发着狂,大声地咆哮着。攻击开始了。
深深的壕堑、双重的吊桥、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楼。大炮、毛瑟枪、火焰与烟雾。酒店老板德伐日穿过了火焰,穿过了烟雾,又进入了火焰,进入了烟雾。人潮把他送向了一尊大炮,而他在转瞬之间已成了炮手。他像个英勇的士兵激战了两个小时。
深深的壕堑,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楼。大炮、毛瑟枪、火焰与烟雾。座吊桥垮下来了!“干呀,同志们,干呀!干呀,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二千号,雅克二万五干号;以所有的天使和魔鬼的名义——你愿用谁的名义都行,干呀!”酒店老板德伐日还在大炮前干着,大炮早烫手了。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妻子老板娘叫道,“干什么!拿下来之后,我们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杀人的!”妇女们发出如饥似渴的尖叫,跟在她的身后。她们的武器各不相同,但是心中的饥渴与复仇的心情却一样。
大炮、毛瑟枪、火光与烟雾,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堑、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和八个巨大的塔楼。有人受伤倒下了,汹涌的人潮作了不大的调整。闪亮的武器,通明的火炬,一车车潮湿的柴草冒着烟、四面八方的工事上的苦苦厮杀。尖叫、排炮、咒骂,奋不顾身的勇气,炮声、撞击声、叮当声,人潮的愤怒的咆哮。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堑、仍然是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和那八座巨大的塔楼。酒店老板德伐日—还在他的炮前。大炮已激烈地打了四个小时,已经是双倍地发烫。
要塞里升起了白旗,谈判——白旗在战斗的风暴之间依稀可见,声音却听不见。人潮突然无法估量地扩展开来、汹涌起来,把酒店老板德伐日卷过了放下的吊桥,卷进了厚重的外层墙壁,卷进了投降了的八座塔楼。
席卷着他的人潮势不可当,就连吸一口气转一转头都困难,仿佛是在南太平洋的狂涛里挣扎。他终于来到巴士底监狱外面的场院里。他在那儿凭借了一堵墙的拐角的力量才挣扎着向四面看了看。雅克三号差不多就在他身边;德伐日太太仍然带着几个妇女,已离监狱不远,隐约可见,手里拿着刀。到处是骚动、兴奋、令人耳聋的疯狂的混乱,令人震惊的呼喊,却也有激怒的哑剧场面。
“囚徒!”
“记录!”
“秘密牢房!”
“刑具!”
“囚徒!”
在所有的呼喊声中,在一万个破碎的字句中“囚徒!”是为汹涌而入的人潮应和得最多的。仿佛有无穷的人在无穷的时间和空间里应和着。最早进入的人押着监狱的官员,并威胁说,若是有任何一个秘密角落没有公开就立即杀死他们。这阵人潮卷过之后,德伐日已把他结实的手放到一个监狱看守胸前——那人头发花白,手执火炬。他把他跟其他的人分开,逼到了墙壁面前。
“告诉我,北塔怎么走!”德伐日说,“快!”
“我会认真告诉你的,”那人回答,“如果你跟我走的话。不过那儿已没有人。”
“北塔一0五是什么意思?”德伐日问。“快!”
“意思么,先生?”
“那是囚徒还是牢房的名字?你想找死么?”
“杀死他!”雅克三号正走过来,叫道。
“是牢房的名字,先生。”
“带我去。”
“那就这边来。”
带着一向的渴望神情的雅克三号显然因为谈话并不往流血的方向发展而感到失望了。他抓紧了德伐日的手臂,也抓紧了看守的手臂。在这短暂的会谈里他们的三颗头攒在了一起——那时要想彼此能听见只能如此,因为人潮已冲进要塞,淹没了过道与阶梯,发出了激烈的喧嚣。外面,人潮也以一种深沉嘶哑的吼叫冲击着四面的墙壁;吼叫之中还不时有腾空而起的呐喊爆发,像是升到空中的浪花。
德伐日、看守和雅克三号手牵着手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终年不见阳光的拱门,穿过了黑魃魃的洞窟的狰狞的窄门,走下了洞穴状的层层台阶,爬上了石头与砖块砌成的嶙绚而陡峭的石梯——那东西与其说像阶梯,倒不如说像干涸的瀑布。在某些地方人潮还从他们身边卷过,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但在他们下行了一段又上了一座塔楼之后,他们就孤独了。在这儿,夹在厚重的石壁和拱门之间,要塞内外的风暴在他们耳里只剩下了一种沉闷的压抑的声音,仿佛外面的噪音已经差不多破坏了他们的听觉。
看守在一道矮门边站住了。他把一把钥匙塞进了一个咔咔作响的锁里,馒慢推开了门,在他们低头进门时说:
“北塔一0五!”
墙壁高处有一个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铁栅森严,前面还有一道石屏挡住,要见到天空得弯下腰往上看。进门几步有一个小小的烟囱,烟囱进口也用沉重的铁栅封闭。壁炉上有—堆轻轻的陈年的柴灰。屋里有一张板凳、一张桌子、一张铺着草垫的床、熏黑了的四堵墙,一堵墙上还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环。
“拿火炬慢慢照照这几堵墙壁,我还要看一看,”德伐日对看守说。
那人照办了,德伐日眼睛紧紧地跟着炬火观察。
“停!——看看这儿,雅克!”
“A。M.!”雅克三号贪婪地读着,嗓门嘶哑。
“亚历山大·曼内特,”德伐日用他那沾满了火药的黝黑的手指画着那两个字母,对着他的耳朵说。“这儿他还写着‘一个不幸的医生’。而且,毫无疑问,在这块石头上划日历的也是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撬棍么?给我。”
他手里还抓着放炮的火绳杆。他迅速换了工具,转向虫蛀的桌凳,几棍子把它们敲了个粉碎。
“火把照高一点!”他对看守怒气冲冲地说。“雅克,仔细检查一下这些破木片。喏!这儿有刀,”他把刀扔给他,“把床垫划开,搜查一下铺草。火把照高一点,你!”
他狠狠地盯了看守一眼,爬上了壁炉,从烟囱里往上看,用橇棍敲打着,拨弄着烟囱壁,捅着横在烟囱上的铁栅。几分钟之后掉下了一些灰泥和尘埃,他转过脸躲开了,然后便在烟囱里、陈年的柴灰堆里、在他那武器截穿的一道缝里仔仔细细地摸索。
“木头里、铺草里都没有么,雅克?”
“没有。”
“咱们把这些东西集中到牢房正中。好了!生火,你!”
看守点燃了这堆东西,火苗蹿得很高,也很热。他们让火堆燃烧,重新弯下身子从低矮的拱门走了出来,沿着原路回到了院子里。这时听觉也似乎重新恢复,他们又回到了汹涌澎湃的浪潮声里了。
他们发现人潮在起伏激荡,寻找着德伐日。圣安托万正叹叫着要求它的酒店老板去负责监押那死守巴士底狱、向人民开炮的要塞总监。没有德伐日那总监就无法被押到市政厅去受审,没有他那总监就会逃掉,人民的血就得不到报偿了(多少年来一文不值的血现在突然值钱了)。
那位冷酷的老军宫身穿灰色大氅,佩带红色勋章,站在那仿佛紧裹着他的气势汹汹的人潮中很为惹眼。可是在那无所不在的喧哗之中却有一个人泰然不动。那人是个妇女。“看,我的丈夫来了!”她指出了他,叫道。“看,德伐日!”她紧挨着那冷酷的老军官站着,不挪一下地方,而且,在德伐日等人押着他通过街道时也寸步不离;在他被押到了目的地有人从背后打他时她也寸步不离;在积聚了长期仇恨的刀子拳头狠狠地顶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时,她仍然寸步不离。等到他受了伤倒地死去之后,她却突然活跃起来,一脚踩在他脖子上,挥动她那早作好准备的残忍的刀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圣安托万执行他那可怕的设想的时刻到了。他要把人当作街灯一样挂起来,表现自己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圣安托万的血液沸腾了,暴虐与铁腕统治的血溅洒出来,溅在要塞总监尸体横陈的市政厅台阶上,溅在德伐日太太的鞋底上——为了把尸体砍作几块,她曾用脚踩在尸体上。“把那边那灯放下来!”圣安托万瞪大了眼四处寻找新的杀人工具,然后叫道,“他还有个兵士在这儿,让他给他站岗吧!”那个哨兵叫人晃里晃荡吊上了岗哨。人潮又往前涌。
黑色的气势汹汹的海涛,浪涛与浪涛间的破坏性的升腾与撞击,那撞击的深度那时还无法估量,其强力也还没有人知道。激烈地震荡着的毫不内疚的人的海洋,复仇的呼号,经过苦难的熔炉锻炼得僵硬的脸,在那脸上怜悯再也留不下痕迹。
人潮的面孔上活跃着各种各样狰狞的和狂怒的表情,其中却出现了两个集团,每个集团七人,跟别的面孔形成呆板的对比。海洋从来不曾冲刷出过比它们更加值得纪念的海难遗物。七个囚徒突然被冲破他们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