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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作文没理他,继续走了。
蒋中天一直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她钻进车里之前,又回头看了蒋中天一眼。
第一章秘书(3)
第三天晚上,那个女人给蒋中天打来了电话。
她说,李作文约他谈个事,要他到顺天酒楼南五十米的那家Fifi酒吧见面。
蒋中天本来不想和李作文这种人过多打交道,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他还想见见她。
他希望通过多一点的接触,得到另一种答案,证明自己的感觉是错的。
三天来,他一直在恐惧的海洋里翻腾,越陷越深。
他害怕回想她的眼神。
他害怕自己准确的预感。
他什么都害怕。
赶到Fifi酒吧之后,蒋中天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
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T恤,白色牛仔裤,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里,蒋中天一进来她就看到了,她远远地望着他,等着他走过去。
蒋中天一下紧张起来。
李作文呢?
她要干什么?
也许,她只是要警告自己,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也许,她要缠上自己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朝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比不笑好看。
酒吧里很安静,除了他俩,没有其他的顾客。
“李作文呢?”
“他一会儿就到。”
她说着,用左手斟了两杯酒,端起一杯举了举,喝了一口。
蒋中天端起另一杯,慢慢喝了一口。
“你怎么总看我?”她看着酒杯,一边把玩一边笑着说。
“你长得很漂亮。”蒋中天感到自己的奉承很肉麻。她一点都不漂亮。
“是吗?”她抬头看了看蒋中天。
蒋中天从她的表情中感觉到一丝庸俗的气味,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她也许就是一个秘书。
“其实,我并不喜欢万能公司,一直想离开。”她突然说。
“为什么?”
“你好像是个文人?”她莫名其妙地扭转了话题。
“我过去一直编杂志。”
“文人都喜欢豪饮,来,我们干一杯。”
蒋中天端起杯和她碰了碰,一饮而尽。
一杯洋酒下了肚,蒋中天就有点晕乎了。他喝不了多少酒。
“过去,我也常常信笔涂鸦,写些诗什么的,这些年中断了。”
蒋中天的心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了那种男编辑对文学女青年的热情:“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医学院。”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南方人。”
“那你怎么跑到北方来了?”
“为了找一个人。”
“男人?”
“男人。”
“你够痴情的。”
她的眼里突然又闪出了一股凛冽的寒光,低低地说:“是的,我非常非常痴情。我要爱上谁,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蒋中天又警惕起来,他试探地问:“找到了吗?”
她叹口气,说:“我估计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接着,她再一次把两个酒杯斟满,然后独自干了。
“喝呀。”她说。
蒋中天看了看她,也干了。
这时候,蒋中天就有些醉了,他问:“那个,李作文,他怎么还不来?”
她一边斟酒一边突然说:“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有个人,他说来,可是没有来,永远都没有来,你说是怎么回事?”
蒋中天的心里陡然想到了一个答案———这个人半路出车祸死了。
李作文死了?
肢体残缺不全,脑袋四分五裂……
“不,我不知道。”他嗫嚅地说。
她又笑了。她的脸在蒋中天眼前晃动起来,有点像一个幻影。
“我喝喝喝多了。”
“没问题,呆会儿我送你。来,再喝一杯。”
这时候,洋酒在蒋中天的嘴里已经没了味,变成白水。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两瓶洋酒转眼就光了。
她的脸越喝越白。
蒋中天的脸越喝越红。
他感到整个酒吧都旋转起来,她也旋转起来。
她好像转到了他身旁,轻轻扶起了他。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吧的门,风一吹,胸膛里就翻江倒海了。
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白色的,开车的好像是一个女的。
他晕晕乎乎地钻了进去,那个女人坐在了他身旁。他头重脚轻地栽到了她的怀里。
“你住在哪儿?”
蒋中天几乎分不清是她问的,还是司机问的。
他含糊不清地说:“怀柔公寓……”
车开动了。
他感觉身体好像在朝上漂浮,又好像在朝下沉陷,他觉得自己在接近地狱。
这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气,不是香水味,不是胭脂味,而是女人的体香,幽幽的,肉肉的,令他骨酥眼饧。
两年来,他经常泡在鸡窝里,闻惯了那种虚假的刺鼻的香气,此时,他如同在沙滩干渴了无数日子的鱼,一下被水吞没了。
他混混沌沌地昏睡过去。
第一章秘书(4)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车越来越颠簸了。
他惊醒了。
他忽然想到,从那个酒吧到他的住所之间,都是平坦的大街,怎么会这样坎坷呢?
他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车正在荒郊野外行驶!
前面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车灯射出去,土道惨白。两旁是歪歪扭扭的柳树,密匝匝的柳叶就好像是一头头乱发。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猛然想起了洪原之死:一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走了,结果车毁人亡……
他的酒陡然醒了一半,一下坐起来,盯住了她。
车灯的反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更白了。
“这是朝哪儿开?”
“到我家里去。”她轻柔地说。
“你家在哪儿?”
“南岗子。”
“南岗子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村子,我在那里租的房。”
那个女司机一直没有回头,她专心致志地朝黑暗的远方行驶着,蒋中天只看见她一头黑发。
“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
“刚才,车开到了怀柔公寓,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你。我不知道你住多少号,只好把你带回来了。”
说话间,车果然开进了一个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个大铁门前。
她付了车费之后,扶着蒋中天下了车。
蒋中天四下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家点灯,所有的房子都黑糊糊的,有一种阴森之气。
他没听到一声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常态。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铁门,然后又伸过手来扶他。
蒋中天感到她不是来扶他,而是来拽他。
他小声说:“我想回去……”
“回哪儿?”
“怀柔公寓。”
“等你回去,天都亮了。”
说完,她就把大铁门关上了。
实际上,这时候蒋中天还没有完全醒酒。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房子好像是面朝北的。
房子里很简陋,好像只有两样东西:
地上一张床,铺着黑白格的单子;
墙上一幅画,是著名的黑白木刻《一个人的受难》。麦绥莱勒的作品一直为无产者擂战鼓,为资本主义敲丧钟。
进了门之后,她就剥掉了蒋中天的衣服。
接着,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蒋中天突然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抱着他摔到了床上,低声说:“完事再告诉你。”
这女人看起来很宁静,实质上非常狂热。她好像贪嘴的孩子吃冰棒一样把蒋中天吸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下了一根瘦溜的木棍儿。
蒋中天在仙境和地狱之间上下升降,他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夜。
不过,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样的死法,比洪原幸运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窗子爬进来屋里时,她疲惫地从蒋中天的身上翻落下来,平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叫梁三丽。”
就这样,蒋中天和梁三丽混到了一起。
蒋中天后来才知道,李作文请他吃饭的第二天,梁三丽就悄悄离开了万能公司。
南岗子村这个房子就是她离开万能公司之后租的。
她暂时还没有出去找工作。
“为什么辞职?”蒋中天问她。
“不为什么。”她淡淡地说。
这时候,他们一起坐在蒋中天住所的阳台上晒太阳。十九楼。
朝远望去,高高矮矮的楼房好像大大小小的石头,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渺小的人类如同石缝儿间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在狭窄、凶险、重压的环境中,每个人都学会了存活的杂技。
“是不是李作文对你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梁三丽清清楚楚地说:“我早就和他睡在一起了。”
蒋中天的心一下有点不舒服。
梁三丽把脸转向了他,说:“他可是黑社会老大,你动了他的女人,怕不怕?”
蒋中天把话头引开了:“他什么时候来哈市的?”
“好像七八年了吧?最早,他在哈市搞水果批发,欺行霸市,在市场没有一个人敢惹他。后来,他干脆不做生意了,拉了一群兄弟,专门收保护费。那期间,有几个人先后被他割断了脚筋。再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了拆迁办公室主任,那些钉子户一听他的大名,都乖乖地把自己拔了。去年,他成立了万能公司,想做谁的生意就做谁的生意。”
“他霸占了你?”
“不,我是自愿的。”
“你喜欢他?”
“不知道。”
太阳偏西了,他们进了屋。
梁三丽走到写字台前,看那本《圣经》。
这本书宽阔而厚重,褐色封面上烫着金字,四个角包着黄铜皮,像一个精致的匣子。
她用左手一边翻一边说:“你信它吗?”
“不信。”
“那你为什么还看它?”
梁三丽翻到了扉页,说了一句:“洪原?”
蒋中天蓦地把目光射过去。
“这不是你的书?”她问。
蒋中天走过去看了看,扉页上果然有“洪原”二字。
当时,他和洪原每人买了一本《圣经》,他逃离公司那天拿错了。他这才明白这本书里为什么夹着洪原的照片!
“拿错了。”他说。
“那次吃饭,你好像说过这个人。”
“是的,他死了。我那本《圣经》永远也调换不回来了。”
“你和他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
梁三丽叹了口气,说:“这本书应该算是遗物。你那本书也成了遗物。”
接着,蒋中天对梁三丽讲起了他和洪原的友谊,他的脸上充满了怀恋和感伤。
他当然没有提那笔巨款的事。
梁三丽听得十分认真。
当蒋中天讲到一个女人驾驶洪原的车,直接开进了深谷,两个人双双毙命,那个女人的脸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的时候,梁三丽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蒋中天吃惊地说:“这么恐怖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她止住笑,淡淡地说:“我在想,假如医生能把那个女人的脸一点点修复,重现她的本来面目,那可能是更恐怖的。”
第一章杀
这天,梁三丽离开怀柔公寓,回南岗子村去了。
她要把那里的房子退掉,搬过来和蒋中天住在一起。
蒋中天要陪她一起去,被她拒绝了。
晚上,蒋中天一个人没事儿,离开公寓,在大街上转悠。
天阴了,远天有隐隐的雷声在滚动。
他一直在想梁三丽,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女人。他说不清她比鸡更高贵,还是比鸡更低贱,但是,他承认自己被她迷住了心窍。
现在,他不想再走进那些歌厅之类的地方找小姐了,他被梁三丽抽干了,目前只需要休息。
于是,他走进了一家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