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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嘱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
「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
「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
「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
「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
「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
「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
「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
「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
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
「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
「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
「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
「你爸爸——在——里——头÷1」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同样的肉。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
「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