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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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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笔录而成
  
  六月十日
  咳,一九○八年,我生在安徽芜湖,这个地名对于我,已没有多大含义。之所以提起,因为我要讲的中尉,也是安徽人,他老家好像在蚌埠。但无论芜湖或蚌埠,跟我同中尉的瓜葛,关系都不大。一九二六年,我们考进黄埔军校,同为第六期入伍生,他在步科,我学炮科。那时我们交往很少。接着到一九二九年,我们毕业,被分发至同一支部队。我由于生病,晚去半年。等我进部队,他受长官赏识,已经提拔为中尉,而且他这一军衔,后来就再也没变动过。所以,我管他叫中尉。
  一九三○年初,部队在广州打败仗,退到广西桂林。我跟中尉都负了伤,住进伤兵医院。中尉是怎样一个人?咳,说实话,以前我并不清楚,可这时病床相连,我多少就有些了解。中尉比我大两岁,对我这小老乡,他可以说照顾有加。中尉是带队冲锋时,大腿中弹;我则是随部队溃逃时,屁股被炮弹炸花。我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每天,中尉都拄着拐杖过来看我,给我喂水,帮看护替我换药。并不是说,这些事有多了不起,我主要受不了他那双眼睛。清澈、直勾勾地凝望着你,仿佛询问你有什么苦楚?乐于向你提供帮助,还似乎带有某种困惑、渴求?简直他妈的不像军人的眼。我知道,作为军人,中尉完全是勇敢的,可他真的不适合做军官。我的意思是,他不够狡猾、粗暴。像我,即便身为小小少尉排长,面对部属时,也习惯瞪出严厉的眼神。我喜欢待人严厉。不过闲话少说,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我们出院后,他继续带步兵连,我管炮兵排,我俩仍只是普通同僚,但那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女子,穿越火线,找上门来。
  我记得是黄昏,我跟中尉在各自的床上,正等晚饭。他是躺,我是趴。进医院十几天,我俩的伤好了许多,但也养成了固定的姿势。中尉在看一本书,我则撑起胳膊,吃中尉替我搞来的橘子。忽然过来名看护,对中尉说,外面有一位上海女子,找我们部队某连连长。中尉一惊,手里的书都捧不住,落入床边火盆。我好奇地看他。很快,我明白中尉紧张的缘由。原来,那名连长,是中尉前任,已在广州城外战死。而门外女子,自称是连长未婚妻。
  中尉结结巴巴,告诉我这些。他拄拐下地。跟我商量。回想起来,广州一役是我俩平生经历的头一场恶仗,虽然战场上,中尉很勇敢,我也算机敏,但我俩终究都年轻得很,所以不知如何应付眼前的情况。中尉眼里露出清澈的惶恐。他央我起床,帮我穿上军服,让我陪他出去。我不好拒绝,没有嚼烂的橘瓤,还含在嘴里呢。于是我赶紧咽下,跟他又琢磨了几句,无非是怎么抚慰体恤,便一同拄拐出门。他单拐,我双拐。可到了门外,天寒冷阴沉,看护守着一只小藤箱,对我们说,女客等得不耐烦,上独秀峰了。如果你到过桂林,一定知道独秀峰。当时我们医院就设在峰脚。咳,关于独秀峰,我还记得什么?山脚刻着首诗:一柱震南天,登临四望悬。风云生足下,星斗列胸前。其实完全胡说八道。独秀峰总共就三百零六级台阶,什么胸口有星星?高不到百米。不过那天情形,雾气很重,所以当我和中尉仰望,黛青峰顶真隐没在浓雾里。中尉收回目光,看面前滑溜溜石阶,叹了口气,他又看看我胳膊下双拐,说还是他一个人上去。本来,我们可以在底下等,可我清楚中尉放心不下。他就是这么个人,一个眼中有某种渴求的家伙,一个好心肠。我点点头,说行。我望着他拐杖嗒嗒敲击石阶,背影吃力地在雾中转上,消失在峰侧。然后我也转身,但接下来的感受,我一生也忘不了。
  我回到屋中,一种狂躁的情绪抓住我。医院和我出去前一模一样,我们两张床都空着。中尉床沿搁着一本书,页边刚才被炭火烤焦。那是本禁书,对中尉日后遭遇有某种暗示,不过当时我没在意。两个橙红的橘子在我床头,其中一个剥开一半,我弯腰拾起,继续剥食,但甘甜的橘汁竟不能减轻我喉咙火烧火燎,这是怎么了?按说,负伤以来,我已经把在部队的前途想明白。我不愿像中尉一样,老实做下级军官,每升一级,不是自己流血,便是踩着前任尸体,可哪一天,别人也会从你尸体踩过去。我觉得,既然要混,就应当减少风险,施展手段。对我头脑的冷静,我向来很满意,然而在那一刻,我脑中突然像出现偏差。我继续吃橘子,同时把橘核吐进火盆,看它们嗤嗤冒白烟。有个声音在对我说,漏算了什么。军衔、职务、晋升,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我想不出。可假如遗漏了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容忍。我按捺屁股伤痛,把两个橘子都吃了,猛然醒悟,我错失的机会可能就在屋外。于是,我尽快迈动拐杖,到外头峰底,却听见中尉单拐下来的嗒嗒声。
  那个上海女子,就在中尉旁边。她穿了一件黑旗袍,短摆、瘦袖,很时髦,与我们在偏僻内省看到的宽袖旗袍不一样。我不想形容,她模样有多美。要知道,从上海过来几千里,还有连绵火线,单凭这,便足使人钦佩。她很瘦。我注意到她蹙着肩,敛住眉,从她远远悲苦的表情判断,中尉大概已把噩耗告诉她。可她默默搀扶着中尉,两人从飘着淡淡雾气的石阶下来,有一种说不清的默契和从容。那一幕,散发无声的魅力,使我张嘴说不出话。我停在那儿,像不敢打扰。我被那女子特殊的美折服。我懊悔,为什么在她旁边的不是我而是中尉?走近我,中尉脸上隐隐散发圣洁的光辉,他低沉说一句,带她到城中找住处,然后便当我不存在似的,慢慢过去。我清楚记得,中尉开口时眼神依然清澈,却格外沉稳。短短上峰下峰,他已像被她改变。怎么跟你解释?几年后,我到上海搞了一名女基督徒,才意识到那天我所见,类似于教徒浸礼仪式,难怪中尉凝重满足的样子!但当时,这对人儿走后,我被某种空虚和懊恼折磨,独自站了一会儿,便挥舞双拐,像疯了一样朝独秀峰登去。
  假如你到桂林,一定要去独秀峰。许多年,许多年了,它一定仍矗立在那儿,是我和中尉那女子相识的见证。记得养伤时,我和中尉多次商议,要爬上峰看看。可由于他先我一步,与她会面,底下的我,便不幸沦为附庸。峰顶见她的情形,中尉从没有讲过,所以我只能想象——她孤独地背身站立,守着栏杆,肩膀蹙着,穿黑旗袍,那么凄凉!可当我上去,只剩下一些残雾。怎么跟你描述?空荡的平台上,一股青雾同另一股白雾正淡淡地游动散开,我看得一点儿没错。好像刚刚发生过一场交合,雾气懒惰无力、残藉腥腻,假如你曾撞见男女留下的卧房,会理解这感觉。但我看到的,不是肉体苟合,而是神交。至于我,则迟到了,错过了。永远也无法猜透之前的详情。虽然以这种方式俘获女子,决非我喜好,但我确实嫉妒。我久久呆在峰顶,不肯离去,直到潮水一样的黑夜慢慢吞没下面的桂林城并涌上来,对我来说,那是种浓稠、可怕的黑暗。
  咳,她叫藿。
  
六月十一日
  每个人,一生都可能有某处闪光:当慈母给游子衣裳缝上密密针线,当圣女朝无赖解开雪白怀抱,当男人替朋友两肋插刀,当窃贼为满足欲望在角落瑟瑟发抖——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混乱?你不会嫌我胡说八道吧?这些场面,我可都经历过。我的意思是,有些闪光,不会惊天动地,载入什么史册,除了当事人自己知道,可能就那么一两秒钟。
  我跟你讲的,正是凡人的闪光,中尉嘛,也不过是凡人。他一辈子,大概开过几百枪,打死过十来个人,中国人,日本兵?他后来也到了上海,曾经跟两个女子同居。据我推算,恐怕只射过五十次精,不多,作为男人挺可怜是不是?他一直只是个普通中尉。可他闪光的那些点,藏在哪儿呢?你知道我全靠猜测。嗯,我真得想想,好好想想……
  
六月十二日
  养好伤,我和中尉就回部队,中尉仍做连长,我的职位则发生小小变化。
  我说了,在医院我想通,单凭流血狠冲,不是在部队混的办法,而炮兵又是苦差事。正好上次溃败时,部队的火炮都扔掉,我便活动,调往旅部通讯排。我们旅长叫吴奇伟,军长叫张发奎,你可以去查,都是那时军队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做炮兵,需要懂得计算,决定射击诸元。简单给你讲一下,拿带坐标网的图板,坐标尺、量角规、量距尺,将观察所、炮阵位置绘在图板,确定量角规的基准射向,转动量角尺,推动游标,读出测地方向,误差不能超过十五米,总之要有头脑,跟傻乎乎冲锋的步兵不一样。所以别小看我这少尉排长,到旅部不久,我便把上下关系摸得精熟,既机灵,又乖巧,长官哪哪不喜欢?我经常陪着旅长,在前线与后方穿梭,我是部队里的信使。
  我已经不记得,传过些什么公文手令了,可我不会忘,给中尉和藿转递的私人信函。中尉驻防在广西浔江,说起来,藿随旅部家眷移动,还是我告诉中尉的呢。据说,藿同旅长龙夫人过去认识。她们一起搬到距前线一天车程的柳州。柳州,样子古怪的城市。有条江似弯曲的肠子,穿过城区,沿江罗列嶙峋石山,像烂牙槽,我不喜欢。但中尉一听说藿的消息,便恳求我带一封信给她。你知道,这要求我没法拒绝。
  我自己也想找个机会,去见见藿。所以回到柳州,我便揣着中尉的信,上旅长家。旅长开会不在,那是处征用的民宅,龙夫人认得我,她忙着下厨,让老妈子领我去后院。那里很静,进一间外屋,老妈子粗声粗气喊,藿姑娘,有人找!说罢扭身就走掉。当时我心想,龙夫人这些下人真他妈没礼教,不过转念想,没别人也好,我可不愿同藿见面时,有一个麻袋似的老太婆杵在旁边。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我不禁怀疑,难道老妈子的大嗓门,藿居然没听见?我正胡思乱想,藿慢慢从里面出来。
  她看上去,非常、非常的疲倦,仍然穿那件黑旗袍,可她在独秀峰时的魅力,好像被消磨殆尽,给人以一种无声的寒意。她不看我,低头到方桌旁坐下。我记得她吃力的姿态,还有紧蹙的眉头!见她神情抑郁,我的肺像被细绳勒住,说不出难受,可她显然已经不认识我了。过了片刻,她才抬头,问什么事?我想起来,说有封信。我不敢拖延,把信掏出递上。她不回避,当着我的面拆开,里头是一张薄薄信笺。她很快读完,然后不说话,继续安静坐在那儿,凝望别处,像为别的什么事出神?我也不好说话,但心中自责。你想,我好不容易有了个接近她的机会,却又错过,我真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我陪她忍受寂静。许久,她像意识到,问我是不是等回信,我点头。于是她便起身,到里屋去匆匆写了几个字。我从门缝里瞥见,屋内只有床,木桌和那只小藤箱,简陋得不行。她把信笺装进信封,糊上,出来交给我。
  有许多事,我那时都不清楚,比方说她跟龙夫人的关系?我还听说,旅长对藿颇为厌恶。她在旅长家的日子一定不好过。那天回营房路上,我在想,藿为什么要在我们部队滞留?虽说广西全境被围困,可她如果执意想走,应该能找到办法。我捉摸不出她干吗非得留下?到营房,我拿出藿的信,重新折好,贴身珍藏。本来,我可以派通讯兵第二天送给中尉,旅部每天都往前线派通讯兵,但抚摸着怀里硬硬的信壳,我决定这么重要的信,由我亲自转交为好。说不清理由,也许我本能觉得,藿与中尉间的秘密纽带,应由我掌握;又也许,我还臆想这是藿写给我、属于我的信,我情愿在身上多带几天。
  就这样,半个月,我替他俩转了两三次信,中尉的信越来越厚,可每次见藿,她的精神都很差。我承认,我很想把她的信拆开来看,但拚命忍住了。我告诉中尉藿的近况,中尉很着急。后来中尉换防回柳州,便请我带他去看藿。
  我们到达旅长家,已天黑掌灯,旅长在军部,龙夫人出来接待。当时,中尉是旅长爱将,全旅上下都认为他前途无量,所以龙夫人态度很好。我俩得知,藿病倒几天了,虽然找军医来诊治过,但高烧不退。中尉听完,急得不行,他不顾礼节,说想看一看。龙夫人倒不见怪,领我俩到后院,进外屋,轻轻推开里屋门,藿盖着被子,像在沉睡。我们不敢打扰。按说探望完,该告辞了,可中尉绞着宽檐军帽,心神不宁,居然提出,能不能在外屋多呆一会儿?龙夫人答应,说有事让老妈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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