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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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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我提醒你,鲁迅的身份吧?说到这儿,你大概也能猜出,我见过的那位目光如钩的老者是谁?我不太能准确转述,中尉获赠时的感受:感激、意外、惊喜?我平生只爱女人、钱,或者说乳房和向上爬,但中尉与大作家相遇的一幕,我真没什么体会。但中尉不同,他拉住店员,着急问先生在哪儿?店员说先生吩咐完,撑伞先走了。结果这件事,在我到上海之前,就大大改变了中尉。
  我到中尉租的亭子间看他,月租六块半,陈设很简单,床、桌、书、椅,桌子上摆着钢笔稿纸校样同一盆夹竹桃,收拾得整洁。中尉继续跟我讲述,他如何追随鲁迅。雨后几天,他搞到钱,回书店让店员代还,但店员坚决不收,中尉只得怏怏离开。回简陋的亭子间,读着书,对藿的思念与对先生的敬仰在中尉心中混合,促使他写下一篇文章。他并不知道写的算什么,境遇困苦,他大概需要发泄吧。他又去书店,大胆让店员转交。好多年后,我在《鲁迅全集》找到鲁迅给中尉的回信,大意是作品幼稚,但很真实。于是中尉接着写,一开始是信,写给藿不能发出的信,但这些信慢慢就变成作品,他把它们寄给鲁迅。鲁迅再回信,两人之间,有了师生关系,鲁迅帮中尉把作品发表。你无法相信,我到达上海时,中尉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了!那一年,他发表的作品很多,你去找找,也许能找到,在《北斗》还是《文学杂志》,我记不清。中尉这人喜欢写信,喜欢舞文弄墨。可说实话,对这段我被剔除的信史,我丝毫不嫉妒。我只见过鲁迅一面,那天鲁迅从藤椅中朝我投来严厉一瞥,使我印象很深。后来我翻书知道,鲁迅对年轻人背叛,常常有预感,所以他是否察觉,我的叫唤将夺去他一位心爱的弟子呢?我是狡诈、卑鄙的信使,我对中尉其他的通讯不感兴趣,我只负责送达某些特定的信息。
  在中尉的住处,我还见到一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她叫樱,每周来帮中尉打扫房间,那盆夹竹桃就是她的礼物。樱十九岁,基督徒,淞沪抗战时她做红十字看护,因此认识中尉。樱痴情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中尉,大概在她看来,中尉既是抗日英雄,又是在贫穷中奋斗的年轻作家。咳,中尉这家伙,总讨女人欢心,我真受不了!于是我便请樱和中尉吃饭。樱刚从教会女校毕业,和中尉一样没什么钱。到昂贵的新雅菜馆,我点了一大桌菜。席间使我稍感安慰的是,中尉和樱的关系,比我想象的纯洁,我总是把别人往坏处想。但中尉不需要对谁隐瞒,他一定把藿的事告诉过樱,你可以猜到,美丽的少女樱更加炽热、崇拜地回望他,两个人活像他妈的一对纯洁的兄妹!
  我喝了许多酒,绍兴黄酒。醉意朦胧中,我两眼发花,注视面前中尉的人影。我心想让中尉这样下去,难道不好吗?住亭子间,卖稿为生,有朝一日发达了,弄套大房子,再娶樱当老婆。这是我为中尉做的假设,樱实在蛮可爱!你也知道,中尉追随的鲁迅,名气很大,跟着导师,中尉决不会像后来一样默默无闻。可突然之间,我感到中尉盯着我,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神直勾勾的,忧郁而清澈。妈的,一看到他的眼神,我的头脑就清醒了。我就全明白,在他貌似平稳的坦途之下,其实还隐藏着另一种强烈渴望。在其中,思念是狂野的,爱情充满痛苦,等待不着,非常压抑,但他却不肯放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中尉,甚至藿对他都不如我了解。你想,我为什么要跑来上海,陪他坐在一起?因为我的出现,就是要帮助他,唤醒他,让他重新回到失掉的轨道中,并使藿、他和我三个人的轨迹,继续交叉。
  
  六月二十五日
  你把中尉的作品弄来了?我看看。“……桂林一城的炊烟,静静低卧在峰的下面。一缕缕,一股股,又细又白,带些淡青,像战场枪口远远击发后的硝烟。独秀峰孤兀在城中,其他山都疏离它,近旁伏波山,探向江中的象鼻山,这些山模样都美,还有银链似的漓江。若挑个好日子上来,饱览到的必是天堂秀景,但不知绝缘何,竟然有置身于人间地狱之感,是跟黑衣女子在一块的缘故吗……”嗯,这篇写与藿相遇,中尉给我读过。“机枪声近,连长从坟堆后窥视,七八名敌兵守着挺捷克轻机枪,朝旅长那头打得正欢。连长举枪,让弟兄们准备。五张黧黑油亮粘草的面孔点头。连长叫一声,率先跃起,扣扳机,弟兄们来复枪也一起开火!烟雾中,敌人跌翻一半。连长登上坟包往前冲,同时将弹夹里子弹不停打出,转瞬冲到惊慌敌兵与尸首中间。一名敌兵端刺刀捅来,连长用枪打,不料却卡壳。他闪过,刺刀捅到他腋下,他顺势将那支毛瑟枪夹住。敌兵涨红脸,同他夺。连长忽然想起,袋里有另一支枪,几乎在闪念同时,他飞快腾手摸出勃郎宁,拉开保险。敌兵一惊,松开后退……”没错,当年在大江南饭店,我翻到的就是这篇,写衡阳战事突围,我一眼便认出。咳,你找来这么多?我得慢慢看。还有《鲁迅全集》?不,这玩艺我不看……
  
  六月二十六日
  与中尉重逢半个月后,我替他找到藿。
  跟你说过,我在上海交了不少朋友,青红帮,小地痞、复兴社特务,于是握着中尉给我的线索,这些人就派上用场。我对藿,除了知道她叫藿,其他方面的了解几乎空白,但中尉却告诉我,藿原来在上海教书。三年前,他尾随她来,到她学校打听,得知她已经离职。中尉还提供另一些情况。怎么续接在中尉那里中断的线索?我不想细说。简单讲,我悬赏一百大洋。或许,我比中尉还多那么一点点运气。
  一个雨声淅沥的下午,我坐黄包车到一条弄堂口。深秋寒意已重,我朝巷内张望,撑伞下来。我暂时没有通知中尉,已弄到藿的地址。花掉许多钱和精力,我希望完整享受到属于一个信使的过程。我不能断定,藿是否需要中尉?假如她想见他,我会把音讯带回。按门牌号,我敲开一处石库门房子。在楼底客堂,我向肥胖的女房东询问。啊呀,先生侬来得刚好!女房东一把扯住我,抱怨说藿拖欠三个月房租。我不耐烦挣开,但女房东缠住我不放。我只好皱眉头问。每月多少?三块九,女房东答。我数出光洋,替藿把账付了,心想这么低的租金,藿恐怕比中尉住得更糟。
  女房东引我从厨房上楼梯,厨房与顶上晒台之间,就是狭小亭子间。女房东要为我叫门,我冷冷摆手,示意她退让。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我可不愿意受打扰。我考究的西服同袋里沉甸甸的银洋散发出威慑力,胖女人谦卑地倒退下。我尝试敲门,里面没反应。我用手轻推,门没插,忽悠往里开。迎面扑来一股浓烈霉味还有类似洞穴的昏暗,让我几乎窒息。水声滴答,上面晒台漏雨,地板上有一只接水的木盆。顺着木盆往里望,小屋空荡荡,根本不用找,因为仅有的一张床。借助肮脏窗户透进的隐约光线,我看见床上的模糊从形。我走上前,伸手探,毯子潮湿冰凉,长满茸腻霉斑。藿的脸,苍白脱形,她闭着眼,头发像一蓬枯草。我颤抖的手移到她额头,同样冰冷。藿,是我,你记得吗?我低声说。她仍然闭着眼,我怀疑她没有听到。可突然,我发现一滴凄凉、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眼角慢慢涌出,我像着了魔一样死死盯住。她嘴唇跟着动了!哦,冷,她说。
  我跪下来,捧着她的脸。我不记得同她说了什么,可是她睁不开眼,冷,冷!她只是不断地重复。我几乎要流泪。她的声音,就像在寒冷的地窖,她困在里面了不来。我脑子极度充血,于是我做了件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情。我脱掉西装,用手按床,还算结实,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顾,揭开毯子抱住她缺乏热气的身体。到底在怎样疯狂的状态下,我继续扯掉内衣,并把她也剥光,我同样记不清。咳,我的记忆,只停在她赤裸的一刻,我第一次在朦胧的暗光下,见到她美丽的乳房!营养不良,但出奇白皙,像两只冻僵的小兔,有细红的乳头。我脑袋中,忽然像有几十只手榴弹同时炸响,浑身的血都不由沸腾。我狂热地亲吻、抚摸她,像一头解脱束缚、大脑被割去的禽兽。你无法想象,我居然比中尉提前占有她!这一点,我后来才意识到。我向你发誓,她虽然从始至终闭着眼,但并不拒绝我,有一度像溺水待救,她还无力地将两手揽住我后背,让我惊喜颤栗。我承认,我迸发出的淫欲,令我今天都汗颜,可假如时光倒转,我仍然会那么做,愿意为那一刻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平庸如我,必须在占有她的时候,才能堪堪与中尉比肩,我是指那种感情的强度。在邪恶之中,我甚至都超越邪恶,体会到了中尉为何会对她终生迷恋。听到屋内动静,女房东曾爬上楼,探询先生有啥事体?被我粗暴喝退。我贪婪地在藿脸庞与胸口磨擦,惟恐有片刻中断。终于我不能动弹,像死人一样压着她,我能感觉她原来冰冷的身体软滑变暖,微微发烫。但突然,她在我耳旁厉声下令,放开!
  我一惊,像给鞭子抽中,松手滚下床。等我摸到地板上衣服抱着站起,藿已经用毯子裹紧自己,她坐在靠墙一角,严厉打量我。咳,我永远忘不了,她逼视我的目光。尽管我刚得到她,她也用指梢滑过我脊背,我却清楚地从她眼中读出,她决不可能因此爱我。那是一种凉彻骨髓、令我绝望的穿透,似乎在明确告诉我,她身上有一些东西,我既无法理解,也别想得到。尽管被穷困折磨得非常憔悴了,可她仍一眼道出了我的本质,卑鄙、污秽!并使我自己都羞愧。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无力黯淡下去。我小心问她,饿了?她点头。我猜测她已没钱吃饭,立刻说,带她出去找菜馆。她摇头。我明白她厌恶我,于是匆匆穿衣,到楼梯口叫女房东,塞了一块银洋,要那女人赶紧弄吃的来。
  回房中,藿穿上了旗袍,坐在床沿。那件旗袍破旧不堪,看了让人心酸。我替部队官太太们采买,逛熟南京路先施、永安等大公司,我想象藿挽着我胳膊,我则神气地吩咐那些店员取来各色时装,让她试穿。但这种想法一闪便幻灭。女房东蹬蹬上楼,我开门,接过托盘,盛有几样小菜、一碗阳春面同一份桂花赤豆汤。我将热腾腾的汤食端给藿,放在床头,让她侧身慢慢吃。这该死的屋子连张凳子都没有。这站在对面。藿吃得不多,然后示意我,够了。我上前端起托盘,回身看看没处放,只好弯腰推到门边。我立起,藿默默、冷淡地看我,过了许久,她问,中尉怎么样?
  我如被针扎——要知道,这是她头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不问我,我对她的感情?但她不问,我只好据实说,中尉很好,很惦记你。
  藿疲倦摇头说,不,他不在乎。
  记得上回说过,我们当年从广西出兵,藿劝说中尉脱离部队吗?藿不愿意中尉打内战做炮灰,但当时军事形势不错,中尉又受长官器重,他只答应考虑考虑。中尉没有料到,这使他失去她。这是他最懊悔的事。所以我们战败后,他才不顾死活,要爬离医院。
  我非常犹豫,不知是否把中尉的事说出来。因为看藿的神情,她显然不清楚中尉已追随来上海。实际上,中尉兑现了离开队伍的承诺,他付出的比藿希望的更多。当然,如果我能继续独享藿,我肯定什么也不说。
  然而藿却在赶我走。你走吧,她冷冷说。我一惊,站立不动。以后不要再来,她又说。不,我反驳。藿不答话,她无心同我纠缠。是中尉让我来!我不得不说了。无必须尽量拖延,在她这儿赖一会儿。听我又提中尉,藿脸上掠过一丝隐痛,他?她不屑说,恐怕已升官了吧?她仍不愿多理会。我实在不能忍受她语气中的鄙夷,他妈的,她蔑视我也就罢了!于是我一咬牙,便开口了。你知道这种事一起头便收不住。我跟她描述,中尉怎样拖着奄奄一息的病躯,在大海中飘泊;以上海治完病,中尉又如何用最后一点钱,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不久钱花完了,中尉流落街头,睡在门洞,眼睛仍盯着马路,希望能撞见她经过的身影;三年里,中尉找遍了每一所学校,他一度栖身在报馆,只为每月领了薪水,好立即登广告;他最后做了作家,可不也为幻想有朝一日,她能看到他的作品吗?那些作品,无一不流露着他对她的歉疚。藿听着,脸色逐渐震惊。这一半由于我讲的是事实,另一半也因为我讲述得的确出色。藿刚才对我的敌视,极大刺激了我,我迫切需要跟她证明什么,所以替中尉辨白时,我十分投入,神情慷慨,仿佛是中尉的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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