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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好结实的麻线,不用机器,一针一针在钉这种带子,好似早年的中国人纳布鞋
底一般。
我远远的站住了脚,把那白墙、小店和老人,看了个够,却不举照相机。舅舅
和我站著看,这个匠人低低的喊了一声∶“午安!”
看那墙上挂满了的手工品,想到那位伟大的散文诗作家璜拉蒙。希美纳斯
的那本叫人一读首篇就会哭的书《灰毛驴与我》,我轻轻的摸过一副皮革的小
鞍子,眼前一匹温柔的小毛驴就浮现出来了。
“这副鞍子可不可以卖给我?大概多少钱?”缓缓的问,尽可能的柔和,对待
这位老人。说时,一直看他那双粗糙极了的手。
“啊不卖的,这是今生最后一副了。老了,做不动了。”
老人沙哑的说,并不抬头。
“没有人跟您学手艺吧?”我说。
“这个时代?难罗!年轻人学这个做什么?”
“那您收不收我做徒弟?好心的,您收不收?”我蹲在这老人面前轻喊起来,
双手扑在他的膝盖上。
老人听不懂似的盯住我,眼神里有一丝强烈的东西一闪,又不见了。接著他将
视线投射到我的手上去。
“我的手很细,可是能够训练的,我会吃苦,肯吃苦,也会有耐性,您收不收
呀?”还是趴在这位老人面前不肯起来。
舅舅在一旁看戏,他一直笑一直笑,我回过身去,向胖胖的他呀了一声。
“好啦!起来吧!我们买一条这种带子,就走罗!”舅舅说。
老人拿下了照片中这条带子,没有叫我付钱,一定不肯收钱,说要送给我。
“我”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这种时代,还有你这么爱手工的人,就算做个朋友吧!钱!算什么鬼东西
,呸!”老人说著说著,把一口芋草给呸了出来。
那个晚上,我的丈夫也来到了舅舅家,来接我同去马德里。把这条带子给他看
,又讲起那副漂亮得令人心痛的马鞍,这一回轮到丈夫喊了∶“明天再去问他收不
收徒弟,我们两个一起去学,免得这种手艺失传了。”
同一张照片上摆著的一条皮带,是我在撒哈拉沙漠中闲时无聊做的手工。原先
买来的本是一条宽皮带,边上有著花纹。后来闲著不忙,心里不舒服,就托人去西
班牙本土买了好大一包打皮鞋洞的铜扣,把这条皮带打出了好多小洞洞。那个皮带
铜扣,是先做木头的模,再差上铜片,把花纹打出来的,这个,是丈夫的手工。
做好了皮带之后,没怎么用它,也没有丢掉。许多年也就过去了。
有一日,我的邻居送来一个好大的牛铃,是他以前在瑞士时存下的东西。十分
宝爱这件礼物,东摆摆,西放放,家中总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角落给它。
就在一个深夜里,翻箱子,翻出了那条当年手做的老皮带,这时灵机一动,跑
到车房中去找工具,把皮带环的一边卷过牛铃,成了一副带子。这副带子顺手一挂
挂在书架上,就成了一个好画面。
这一回,照片上的东西都跟著我飘洋过海的回到了台湾,它们好似整个世界的
融合,在我小小的屋子里,诉说著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的那份平和之爱。
朋友常常笑我,说我的家等于卡夫卡书中的“城堡”,轻易不请人去,可说岔
远也不给人进去,总结一句话∶“管得好紧。”
每听这种话,总是笑著说∶“嗳,没有碗给你们吃饭呀!”
等到有一次由民生东路的房子移到现在定居的家来时,搬家工人对我说∶“小
姐,你的碗怎么那么多呀?才一个人。”
方才发觉,自己的碗盘实在太多了,如果客人肯用这种粗碗吃饭,请上十几二
十个人根本没有问题。
奇怪的是,一直把这些东西看成宝贝,反而忽略了它们的实用价值。这就失之
太痴,也不合自然。
后来家居生活中,开始用这种老碗装菜装做,每用到它们,心里会对自己说∶
“真奢侈。”那种碗,最好不放白米,加些番薯签进去煮来盛,可能更富田园风味
。
就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想到小摊子上的肉羹面线,深夜里捧了这个大碗,穿一
双木屐,把整条安静的巷子踏出卡卡、卡卡的回音,跑到好远的夜市去买面。当我
把这种大花碗递给老板娘时,她笑著说∶“呀唷!小姐,我这保丽龙做的碗没有细
菌啦,你这种古早碗,看起来就怕死人呢。”
我捧著那碗冒著热气的面线,又一路卡卡、卡卡的走回来。那条巷子,因为加
添了这唯一的拖板声,反而更加衬出它的寂静。
照片中的左上方那个蓝花大碗,是在淡水的锅碗店里找到的。那家店陈设的气
派很大,由里而外,放满了各色各样的食具都是现代的。幸好那位老板娘大发
慈心,也具文化水准,沟通起来又快又干脆。她,蹲在柜子底下拚命的替我翻,翻
出了十几个同样的老碗来。说是同样的并不精确,当年,那些花彩可是手绘的,看
似相同,其实细看上去,又没有一只是一样的。也因为这十几个老碗,使我和这家
人做了朋友,每去淡水,必然去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才走。
有趣的是,有一年回国,跑到台南新营去看朋友,朋友问我想看什么景色,我
说要看最老的锅碗店,风景不必了。
右下方那一个平平的盘子,就在新营的老店里被朋友和我翻箱倒柜似的大搜索
之下,出现了。不是一个,是一叠。
回到台北,把这两组粗陶放在一起,突然发觉它们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一套。
有那么偶尔的一次,一个女友来我家中做采访,我把这种碗里放满了冰块出来,请
她在红茶中加冰。这个女友,看见那个碗,大大的羡慕了我一场,临走时,她说∶
“如果我结婚,什么礼物都不必送,就给我这一套碗和盘。”
当时爱友心切,很希望她快快找到归宿,就说∶“那你去进行呀!你结婚,就
送了。”
自此以后,每次跟这位朋友打电话,总是探问她有没有好消息。朋友说∶“咦
!我不急,你急什么?”
我哪里是急什么别人的婚礼呢。所担心的是,那个女友一旦找到了饭票时,这
套碗可得立即送去给她装饭呀!
有一年夏天回国,全家人一共十六口,挤在大弟的小巴士车里去淡水吃海鲜。
团体行动本来就是拖拖拉拉的,加上我们这十几个人年纪不同,步子跨得不一样,
兴趣也不相投,因此走著走著,就散掉了。
说散掉了并不完全正确,反正水果行附近可以捡到妈妈、草藤店内能够拉出姐
姐、西装橱窗坍站著爸爸、街角稍高的地方可以看见大弟满脸的无可奈何在数
人。
我是属于站在中药铺或者算命摊前面呆看的那种。不然就在庙口打香肠。
这种天伦之乐,其实并不在于团聚,而是到了某个地方,散开去各就各位才叫
好玩。
就在好不容易凑齐了大家,要一起冲进那人山人海的海鲜店内去时,大弟开始
发卫生筷,我接了筷子,一回头,看见路灯下一辆三个轮子的垃圾车慢慢踏过。那
片破烂里,藏著什么好东西?心里灵感一动,就想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时家人都开始向店里挤进去了。
我跑去追破烂车,大喊一声∶“停!”
这个好响的“停”字,一语双用,是对那个踏车子的妇人喊,也对全家人喊的
。
“阿巴桑,请把车子停下来,来,我帮你推到路边去。”我向已经下车了的妇
人喊。她,茫茫然的,不知挡住了她做什么。
车子才靠边停呢,我已经把那些废纸盒、破木箱、烂鞋子、旧水桶全都给拉到
地上去。伸手一拿,一个陶土 ,落在我的手里。
“还有很多”我对跟上来的弟妹说。
弟妹把小侄女往电线杆边一放,也上来帮忙淘。大弟气极了,追过来喊∶“这
么脏的东西,别想用我的车子装回去。”
我们这些女人哪里管他,一个 又一个 的淘,数了一下,一共十一个,大大
小小的。
这时候,街上的年轻人也围上来了,我一急,就喊∶“都是我们的,不许动!
”
就有一个青色的小 ,被一个陌生女子一把抢去了。我把它抢回来,说∶“这
个那么脏,你要它来做什么?”她说∶“插花呀!”我说∶“可是那是我先看到的
。”
这时候,真恨我的家人只在一边观望,只有个小弟妹,伶牙利爪的,护著我。
大弟神经兮兮的说∶“骨灰坛子叀酴ォズ门隆⒑门隆!蔽野琢怂谎邸?
就这么一来,连水果店的老板也跑出来看热闹。我问这个拾破烂的妇人∶“这
些 一起买,多少钱?”
那妇人一时里也开不出价来。我怕旁边的人又来竞争,按住妇人的肩膀,推她
,迫她∶“快想啦!不会还价,一定给你。”
她笑得好羞涩,说∶“一百块不知多不多?也有人向我买过,十块钱一个。”
大弟掏出一百二十块塞给这好心的妇人,我觉得占了她便宜,心里很歉疚,连忙跑
到水果店里买了好大一袋桔子补上去。
妇人和我,彼此千恩万谢的,我替她再把那些破烂给堆上车,帮她推一把,她
才走了。
“好!你现在是不是拿了这些烂坛子去挤海鲜店?”大弟板著脸。我不敢顶他
,陪著笑脸,把这些 给寄到水果行去,保证吃了饭出来,一定再去买水果。
那个晚上,全家人走向停车位子去时,每个大人手里都举著一个好脏的 和一
袋水果。
那十一个 ,被家中女人们瓜分了。我们家,一向女人比男人胆子大得太多。
男人硬说那可能是装骨灰的,女人坚持不过是泡菜。
这一回,写文章时,楼上楼下数了一回,我的收藏不多,不过二十三个普普通
通的泡菜坛子,可是看来看去,怎么那样的古朴又大方呢?
图片中的这个中号 ,是淡水那个“停”字之下,得来的。
拿它出来做代表。
细看它左方的侧面,一块无意中的窑变,使得这个 子凹进去了一小块,这份
残缺,不但无损,反面使它更美。
如果要说迅关 的欣赏,只这家中二十三只不同的 ,可能三天三夜也看不够
,说不完呢。
一九八二年冬天,经过北极,转飞温哥华,经过温哥华,抵达了大约生存著一
千两百万人口的墨西哥城。
初抵墨西哥的大都会,又可以讲西班牙语,心情上欢喜得发狂,因为不须再用
英语了。
对于某些女人来说,墨西哥风味的衣饰可能完全不能适合于她们。可是在台湾
,就齐豫和我来说,这对民族风味的东西,好似是为我们定做的一样。
抵达墨西哥,不过是一场长程旅行的首站,以后全部中南美洲都得慢慢去走。
而我,身为一个女人,完全忘掉了这场长途旅行绝对不可以犯的禁忌,就是买东西
。
当我走在墨西哥城内所谓的“玫瑰区”时,被那些披风、衬衫、裙子、毡子弄
得发狂,一心只想尽可能的买个够,至于能不能带著走,谁又去想它呢。
于是,我在挂著布料的小摊子之间穿梭,好似梦游一般东摸摸、西探探,迷惑
在全然的幸福里。这种滋味,在一般百货公司陈列的衣物中,是找不到的。
好在买的衣物不是棉的就是麻的,它们可以折成很小,也耐得住绉。买了一大
包东西,不死心,再跑到帘子后面去试一件衬衫。当我穿好衣服,拉开布幔,跑去
照镜子的时候,一双深奥含悲的大眼睛,从镜子里注视著我。
我转身,看见了那个专卖铜器的摊位,在那摊位边,坐著一个看上去十七、八
岁的少年。我盯住他看,眼神交错了一下,彼此笑了笑,可是即使是微笑著,那个
少年的黑眼睛里,还是藏著深悲。
他的摊子,完全没有一个人驻脚。
看了一下那堆铜器,打量了一下它们的体积。计算了一下行李的空间,这,就
狠心不去看他了。不行,再怎么美吧,也不能买。太占地方了,除非把刚刚买下的
衣服全都丢掉。
少年的那双眼神,在那半年艰苦的中南美之旅中,没有释放过我。只因没有买
下那个摊子上的铜器,使我背负了那么重的歉疚感一站一站的走下去。
半年之后,旅行已到尾声,重新回到墨西哥城去转机回台。我发觉,如果咬一
咬牙,手提行李还可以再加一两样东西。
就这么欢天喜地的往“玫瑰区”奔去。半年了,那个摊子还在,那双少年的眼
睛,一样含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