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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忠,将它送给任何人。
蔡志忠,多谢多谢多谢。多谢、多谢。
当我小睡醒来的时候,发觉这辆小货车正行走在河床的乱石堆里。我坐起来看
窗坍,只见干干的河床前,绕著一条泥巴路。”
同去的朋友见我在后座撑起来,就说∶“对不起,路这么颠,把你颠醒了。”
我问说∶“我们在哪里?”他说灸苗栗。
那一路,是由嘉义上来的,当天回台北。
我问这位朋友∶“你的车子如果发不动了怎么办?”那时天色近晚,微雨,微
寒,而我们的车,正在涉过一片水塘又一片水塘。
“那个窑场,真的值得去看吗?”说时我已累了。朋友很有把握的说∶“去了
就晓得。”
我们终于爬出了低地河床,进入一片如诗如画的乡间里去,那雨水,把一切给
蒙上了轻纱。我完全醒了,贪心鬼似的把这景色给看到心里去,并不必举照相机。
这儿是苗栗的乡间,只不过距离台北那么一点点路,就连大地和空气,都是不同。
沿途中,朋友下车,去搬一只向农家买下的风鼓用来打稻米的老农具。车子怎
么样也挤不下。我们淋著雨,一试再试,都没有可能,在这种情形下,我的累,又
发散了出来,对于那个要去的窑,也失去了盼望。
等到车子往山坡上开去,远远的乡间被我们丢在背后,一条平滑的柏油路转著
山腰把我们往上升,那时,一片片朴素的灰瓦房这才落入眼前。大门处,写著一个
好大的牌子。
入山的时候,一边的路肩,交给了花坛和红砖,一路上去,只见那人工的朴质
,一种可喜的野趣,又带著一丝人文背景,自成一个山 。窑,就到了。
窑,造在山坡上,厂户宽敞极了,四周全是架子。两面大木窗,将乡间景色,
居高临下的给占了下来,那些人,生活灸画里做陶。
高高的厂房里,那份清静,好似不在人间。一个老师傅坐著,正用泥巴做好大
的花瓶,一个女孩子,在另一边站著,她做小件的,在一个大台面上。
见到我们的去,年轻女孩把泥巴一推,含笑迎上来。她,画里的女子,长长头
发,朴素的一条恤杉,一条长裤,脂粉不施,眉目间,清纯得有如一片春天里寂静
的风景。
那个雨中的黄昏,就是闲静两字可得。
我们看了一下四周,好似苗栗一带的民俗品都被这一家人收了来。大大的花坛
,成排的石臼,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放在空地上,细心人轻轻观察,也可知道主人的
那份典雅之心。
大窗下,可以坐人,那个叫做美华的女子,安详的提来一壶水,开始泡老人茶
。
是什么样的人,躲在这儿做神仙呢?
美华说,这个地方是她姐姐和姐夫的,说著说著,我们又去看了山区里的三合
院。一个陈列室,全是木箱、木板地、木桌,这些东西的上面,放著一组一组的陶
。
当美华关上陈列室时,看见了红红的两副对联∶“也堪斩马谈方略,还是作陶
看野花。”
我呆望著雨中的屋子和这两句话,心里升出一丝感伤那种,对自己的无力感
。那种,放不下一切的红尘之恋。那种,觉得自己不清爽的俗气,全部涌上心头。
美华打开左厢的门给我看,里面是一间空房,她说∶“你可以来,住在这里写作。
”
我想反问美华∶人,一旦住到这种仙境里来时,难道还把写作也带上来吗?
那时,微雨打著池塘,池塘里,是莲花。
没敢停留太久,只想快快离去,生怕多留下去,那份常常存在的退隐之心又起
。而我的父母,唯一舍不下的人,拿他们怎么办?
这种地方,如果躲在千里之外,也算了,如果确实知道,就在苗栗,有这么几
个人,住在一个他们自造的仙境里而我却不能,这份怅,才叫一种真怅。
窑,静得可以听见风过林梢,静得一片茶叶都不浮起,静得人和泥巴结合成一
体,静得不想说束何话。
美华戴上手套,拿了一个槌子,说要开窑给我们看,那是个烧木柴的窑,不是
电窑。我说不必了,生怕火候不够,早开了不好。美华一面打去封口处的砖,一面
说∶“烧了七天七夜了,正是打开的时候。”
看见她站得高高的,熟练的一槌一槌把红砖打散。看著、看著,我第一次对自
己说∶“我羡慕她,我羡慕她,但愿这一刻,就变成她。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
她更美了。”
一生承担自己的命运,绝不随便羡慕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人,只有这一次,
梦,落在一个做陶的女子身上去。那份对于泥土的爱啊,将人亲得那么干干净净。
天色暗了,我的归程向北。
美华问我要什么,没有挑那些烧过的陶,走到架上,捧下一个待烧的白坛子
就要这份纯白了。
“那你当心捧住哦!这不过还是泥巴,没烧过,一碰就破了。”美华说。
我将这一个线条雅美极了的泥巴坛子用双手轻轻捧住,放在膝盖上。
回程时,出了小车祸。当!后面的车撞上来的时候,我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而
手的恣势不变抱著我的泥巴。
照片上这一个看上去好似素烧的坛子,是在那片桃源仙境里得来的。
那座窑,叫做“华陶窑”。
什么时候,才能够丢开一切的一切,去做一个做陶看野花的人呢?如果真有那
么一天,大概才算快乐和自由的开始吧。
我不知道。
在这小小的台湾,一千八百万人口挤著过日子。看起来吓人那么多。可是
在这一千八百万人中,只找到两个人,能够跟我长谈《红楼梦》这本书又那么
少。那种谈法,是没日没夜痴谈下去的。
其中的一个知音,住在台中。这一个,一年可能见面两、三次。另一个是位方
才二十多岁的好小子空军,驻防在花莲。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靠电话和通
信。
其实对于“知音”两字,定义上给它下得太严格了。谈得来,而不谈《红楼梦
》的,就不算。
总认为,社会上民间团体那么多,集合在一起的人,总有一个宗旨,而为什么
我们这些爱红楼的人,却彼此碰也碰不到,也没有什么会呢?我的理想是∶把“皇
冠艺文中心”给租借下来,每星期五,只要有空,就去晃一下。而那批红楼迷,也
知道每星期五晚上,只要有空,在“艺文中心”就可以碰到其他的红楼迷,大家见
面,开讲、争论、分析、研究,甚而打架,那会有多么好玩。
这只是个想法而已,不会实现的。
话说刮在台中的那个朋友,他的人缘好极了,看书也多,做人非常平实,处事
自有一套,而且是个中文系毕业的人。
以上几点,并不构成知音的条件如果没有发现他是个红迷的话。
我们这场友谊,开始在一个饭局上,直到数年之后,发觉只要单独面对他,那
十数小时的谈话可以就钉住《红楼梦》讲下去,这才恍然大悟,来者是个这方好汉
,不能错过。
本来,对于《红楼梦》这一场缠了我终生的梦,在心灵上是相当寂寞的,因为
无人可谈。后来,得了个知音,我的红楼,讲著讲著,理出了很多新发现,越讲越
扎实,越说越明白,好似等待了多年的曹氚之灵,化做己身,长江大河也似的涌现
出来。
我那可怜的朋友知音,有时候饭都不给他吃,茶水也是凉的,他也不抱怨
,总算很仁慈,给我昏天黑地的讲个够,还笑著点头。
对于《红楼梦》有关的书籍,我的不够,知音的收藏就多了很多。我个人的看
法还是盯住原本《红楼梦》,不敢翻阅太多其他人写的心得,怕自己受影响。不过
有时候忍不住,还是拿来看。
许多次,我去外地旅行,看见有关红楼的书籍,总会买回来,交给知音收藏。
有一次,得了一副扑克牌,那个图画,居然是“金陵十二金钗”。这一喜,非同小
可,细细观看画片上面小姐们的衣服、头饰、恣态、面容、背景,还有取的是书中
哪一场景……。
等到朋友从台中到台北来时,我拿出那副纸牌,一定要送给他。同时,还找到
两套《红楼梦》的漫画本,那是在新加坡。
为了那些漫画本,我将具象的《红楼梦》“室内设计”看了个饱。那副纸牌,
只有一副,朋友不肯收,要我存著。我想∶他的收藏比我整齐,应该成全他。
两个人推来让去,结果朋友把牌一摊,分做两叠,说∶一人一半。
这我不答应,要就完整的,不然不要。
最后,这副纸牌金陵十二金钗,去了台中。我的心中,大喜。
后来,朋友去了金门一趟。金门没有关于《红楼梦》的东西,不比香港、日本
、新加坡。
在我的红楼知己由金门返回台湾来时,他送了我照片中这两副“□模”,算是
民俗艺品的部材吧。将这两副模子,放在客厅方几上,它们跟我的家,那么相称,
不愧是知音的礼物。
请看这两个模子,一面雕著龟甲纹样,象征吉祥。反面没能拍出来,雕著桃形
,也象征吉瑞。中间写个“寿”字,取龟长寿之意。
所有龟□俗称“红□”,这种将糯米磨成□浆,染成红色的民间食物,可以用
于各种喜事,如结婚、谢神、上寿。在台湾民俗中,也用红□供拜。如果媳妇生了
男孩,到祖先坟上扫墓时,也以红□祭拜,那就叫做“印墓□”了。
照片中另一条长长的“□模”,刻的是动物和花草,据说这是早年做喜饼的模
子,是女家分赠给亲友的一种“订婚通知”。
这两方礼物,来自一场《红楼梦》的结缘。我倒是又在想,这种食品糯米
做的,黛玉妹妹绝对不能吃,吃了万一哭泣,是要胃痛的。倒是史湘云大妹子,吃
它一个无妨。
他们就把这么好看的银器,堆在地上卖。我说的是玻利维亚的印地安人。
说到旅行,其实最不喜欢看的就是风景那种连一个小房子都不存在的风景。总
觉得那就等于在看月份牌。说起月份牌,早年那种印著美女的,反而比纯风景更耐
看。
总而言之,我旅行,最喜欢在里面混来混去的地方,就是乱七八糟的赶集。
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海拔四千公尺,比起台湾的玉山顶来,还高过好多。
而人群,总也不怕那个“高山症”,满街挤来挤去,一半全是游客。对于肯来这种
地方的游客包括我自己,都是欣赏的。这叫做选地方,测品味。
好,这些银器大把大把的堆在地上卖。我抵不过这份引诱,人就蹲下去了。
也因为这批东西慢慢没人做了,取代的正是台湾出口的塑料品。翻来翻去,不
容易找到照片中餐具柄上同样花纹的,也就是说,成不了一套。
当时,背包已经满得溢出来了,而自己也知道,今生不可能用一副银的刀叉去
吃饭,可是看到这些耐人寻味的好手工,还是舍不得就此掉头而去。光看那一支支
叉子,它们的尖齿切面那么粗犷,就喜欢。
在拉巴斯好多天,每天东张西望,手里捉著的,不是一把小匙,就是一把刀
然后,每个小摊子前又蹲下了我,翻呀!要翻出那把柄一样的花纹来。
那次的中南美之旅,到了玻利维亚,算是投降,把那颗飘泊的心,交给了这些
小摊子。
照片中的那一堆银器,不知反复走了多少回旧街,方才成了一大把。回想到,
在那寒冷又舒适的高原上,老是捉了一把刀叉走路,唯恐买来的配不成一套,那份
痴心,真是莫名其妙。
也因为这份看不透,觉得人生很好玩。
万一看得透透的,这也不要,那也不喜,生活中不能产生花样,做人的无悲无
喜境界虽然很高,却并不在我的俗人生涯里,起码,在当时一九八二年。
这套银器结果跟回了台湾,一次也没有用过,顺手把它们一插插进了一只阔口
瓶子里去。
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我把它们倒出来,用擦银粉略略擦一下不给它太黑,
也不能太亮。玩著这安静的游戏,即使在无人的深夜里,眼前呈现出来的,就是那
片拉巴斯的旧域区,那些红红绿绿的印地安人,在我的客厅里,摆满了摊子,喧哗
的市声也传入耳来。
回忆的效果,贵在于它的那份魔幻和华丽。起码,中南美洲的梦,是这么来来
去去的。不,我不敢再回到那儿去,只为了保存这份回忆中的自我创造。
今年的四月一日,朋友说,租了辆小货车要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