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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三十四岁,已娶妻生子。”容闳答。
“你愿意在我的幕府里做点别的事吗?”曾国藩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和蔼多了。
“这要看总督大人安排我什么样的差事。”
凡到总督衙门里来的人,无论才高才低,莫不卑词谦容,像容闳这样讨价还价的还没有过。曾国藩反倒喜欢他这种不曲意逢迎的性格,心想这大概是洋人教育的结果。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差事,于是转而问:“容先生,依你之见,今日欲为中国谋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当从何着手?”
“总督大人,你提的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尚未很好考虑。”容闳重新坐下,思考片刻,说,“当今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我想莫过于仿照洋人的办法建一个机器厂。”
“我看最好建一个机器母厂。”杨国栋插话,“由这个母厂再制造各种各样的机器,然后用这些机器去造枪炮子弹、战船战车。”
“对,这位老爷说得对!”容闳高兴地说,“我的想法正是这样,犹如母鸡生蛋似的,有了这样一个母机厂,过了十年八年,中国就可在全国各地建造许许多多的工厂。如此,中国就会跟外国一样地强大了。”
“容先生,你的建议很好!你就住我这儿,不要再做茶叶生意了,和壬叔、雪村、若汀等人细细地筹办此事。大致规划一下,建造一个这样的机器厂,要买些什么样的机器,需要多少银子。商量好了,我请你再到美国、英国去辛苦一趟,带着银票去,把母机买回来。”曾国藩替容闳想到了一个差事。
曾国藩的这番话简直使容闳震惊!今天是他归国七年来最兴奋的一天。他似乎觉得,多少年来在异国他乡所设想的富国强兵的计划,正在迈开最关键的第一步。
三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情景吗
几天后,兵部火票递来一份明发上谕:“浙江按察使着李元度补授。”曾国藩接到这份上谕后甚是恼火。
原来,李元度祁门请罪不赦之后,一气之下,从粮台索回欠饷,将平江勇解散,径直回湖南去了。不久,圣旨下达,李元度被革去徽宁池太广道员职。曾国藩期望李闭门思过一段时期后再来找他。谁知李元度却又跟王有龄联系上了,募集八千人,号称“安越军”,浩浩荡荡地由湖南开拔,经江西进浙江,沿途又在义宁、奉新、瑞州一带打了几场胜仗。江西巡抚毓科向皇上请功,皇上赏他布政使衔。进入浙江后,王有龄为长期留住这支军队,又竭力向皇上保荐,于是有了这道上谕。李元度不服管束,不讲交情,三番两次明目张胆地背叛湘军,投入一贯对湘军怀着敌意的何桂清集团,这种以中行待老友,以智伯待怨仇的行为,使曾国藩由恼而怒,由怒而恨,过去患难与共多年的友谊已不复存在了,结儿女亲家的答谢诺言也不必兑现了,这两三年逐渐压抑下去的偏激性情又乘隙而生。他不要幕僚代笔,亲拟一份奏章,给李元度列举三条罪状:一为革职后不静候审讯,擅自回籍;二为义宁、奉新、瑞州无贼情,亦无接仗,系冒禀邀功;三为赴浙途中节节逗留,贻误战机。并承认自己用人不明,保举有误,请皇上将李元度交部严处,永不录用。
曾国藩由此想起李鸿章为李元度说情之事。为失地将领说情固然不对,但李鸿章离开祁门一年多来,袁甲三、胜保、德兴阿、王有龄等人多次邀请他,许以重保,李鸿章都不为之动心,宁愿在江西赋闲,宛如那年在建昌旅馆候见时一样。与李元度的见异思迁比起来,李鸿章的一片忠心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何况其才其谊又都在李元度之上!曾国藩想到这里,立即派彭寿颐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去饶州府接李鸿章来安庆。
李鸿章来了。他对恩师的认识,比恩师对他的认识还要深一层。他知道,恩师虽以理学名臣誉满朝野,但绝不是一个迂腐的理学先生,既深谙历代权臣的用人之术,又有自己一套识别、考察、培育、驾驭、笼络人才的办法,被训斥而改换门庭的人会令其恨之入骨,相反,疏远之后仍忠心不改的人,则会获其加倍的重用。曾国藩的这一手,果然被李鸿章看准了。年家子、受业生,再加上精明、才情和忠心,使李鸿章重入曾国藩幕后,受到了这位权绾四省的恩师的格外垂青。
这时,陈玉成受苗沛霖之骗,死于胜保之手,而李秀成以苏福省为基地建设第二个小天堂的事业,则达到鼎盛时期。整个苏南,除冯子材驻扎的镇江城及上海一隅之地外,全部土地都在李秀成手里。李秀成注意发展经济,实行轻税制度,赢得了广大农民的拥护。农民作歌称赞:“毛竹笋,两头黄,农民领袖李忠王,地主见他像阎王,农民见他赛过亲娘。”苏州、常州市民纷纷建牌坊,表达他们对忠王的崇敬。李秀成又在江西铅山收容了从西征路上撤退回来的石达开部将童容海、朱衣点等二十万人,军势益发壮大,随即一举攻克杭州,王有龄被迫自杀。太平军在苏南、浙江一带如火如荼的声势,使上海日夜处在惊惶之中。
上海是中国第一富庶之城,每月仅厘金、捐输的收入就达六十万两银子,外国人麇集此地,以何桂清、薛焕为首的江浙逃亡官吏和以钱鼎铭为首的江浙逃亡士绅也都聚集在这里。洋人和官府都组织了武装力量,试图阻挡太平军向上海进攻,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人华尔指挥、全用洋枪洋炮武装的中外混合军——常胜军。但毕竟力量不足,于是公推钱鼎铭前往安庆,请曾国藩速派湘军来上海。
饷银极缺的曾国藩,绝对不能眼看上海落入太平军之手,他派人火速赶到荷叶塘,要正在家休养的九弟担负这个任务。曾国荃不答应。他的眼睛盯着江宁城。攻下安庆后,曾国荃认为自己既有攻城的本事,又是天下第一福将,打江宁非他莫属。这一点,曾国藩也有同感,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了。九弟不去,再派谁去呢?曾国藩将手下带兵的将领一一掂了掂:李续宜是个病夫,鲍超是个莽夫,都不能担此重任;张运兰、萧启江均非大将之才;贞干不能独当一面;至于多隆阿、韦俊,从来就不能算是心腹,这样的大事,岂能放心让他们去干;彭玉麟、杨岳斌固然适宜,但既然要成全老九的天下第一功,岂能又折他的水师辅翼!
一连几天,曾国藩为之寝食不安。这天吃完晚饭,他有意走出城外,远一点去散步。时已深秋,草木凋零,安庆城外一片萧条。曾国藩触景生情,脑子里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名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蓦地,他想起自己投笔从戎,已历八九年了。这些年来,朝廷耗资数万万两银子,调集近百万军队,从广西打到江苏,而长毛却总不能扑灭,反而闹得更红火起来。天心何时才能厌乱,百姓何时才得安宁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军暮气已生,有生之年还能重睹太平吗?一时间,曾国藩心乱如麻,忧沮悲伤不能自已。他干脆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歇息,荆七在一旁站着侍候。
曾国藩眯起老花眼睛,向四周无目的地张望。远远地看见两匹快马扬着灰尘,从西边山坡边奔来,一溜烟进了城门,后面有三条狂跑乱叫的黑狗在追赶。曾国藩对马上骑手的剽悍艳羡不已。
“荆七,骑马的人是谁,你看清楚了吗?”
“好像是李观察和他的弟弟昭庆,可能是从西山打猎回来。”刚才那两人的骑术,也引起了王荆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着他们进城。
“噢!”曾国藩轻轻地应着。是的,前天李昭庆来安庆,李鸿章还带着他来请安哩!李鸿章六兄弟:瀚章、鸿章、鹤章、蕴章、凤章、昭庆,个个既秉书香门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众的强悍劲气,昭庆说他和三哥鹤章,在庐州招募了一千多乡勇,护卫桑梓,大大小小也打过三四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干人。说话间,少年峥嵘之色时露,曾国藩很是欣赏。一个念头在心里悄悄泛起:派李鸿章去上海如何?但眼下他无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吗?
曾国藩回到衙门,将这个想法与赵烈文商量。赵烈文完全同意。并说出两个更为重要的理由来:一是曾家门第太盛,军权太大,要谨防谤,预留后路。趁着现在兴旺时期,让李鸿章出来建一支淮军,名为另立门户,实为一家。万一今后曾家有不测,湘军有不测,只要李鸿章在,淮军在,大局则不会破裂。二是河南、皖北捻军势力很大,江宁克复后,主要的敌人便是它了。仗打得久,军营习气必然滋生,且湘军不服北方水土,今后平捻,还得靠由皖北招募的淮军。赵烈文这两个理由一说出,曾国藩不由得心悦诚服,为自己身边有如此远见卓识的人才而高兴。尽管作为自己的传人,李鸿章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权衡利弊,只有他最为合适了。曾国藩不再犹豫,他要为目前的救上海之危,更要为以后的百年大计,把李鸿章全力扶植起来。
听说要由自己去招募淮军,援救上海,李鸿章比当年中进士点翰林还要兴奋。他十分懂得乱世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的道理。上海一个月光厘捐就是六十万,拿出一半来,就可以养五万精兵了;手中有五万精兵,谁还奈何得了!
李鸿章兴冲冲地将招五万淮军的计划向曾国藩禀报时,却遭到当头一盆冷水:“少荃,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条古训你都忘记了?”曾国藩严肃地说:“一次招募五万,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必然正经人少,无赖之徒多。你看长毛,动辄十万二十万,有时甚至号称百万,其实都是乌合之众,稍一遇挫,便四散逃走了。这样的兵,再多有什么用!徒靡费粮饷罢了。你这次回庐州募勇,一定要以我和罗山先生过去招募湘勇的办法,募那些有根有底、朴实勤苦的种田人,油滑的市井游民,纵然聪明伶俐也不可要。”
“恩师指教的是。”李鸿章忙点头不迭,“那我先招两万。”
“两万也多了。”曾国藩摇摇头。
“一万如何?”
“先招五千。”曾国藩伸出一只巴掌。
“好,我就先招五千!”乖觉的李鸿章忙点头应允。心里想:到了上海,有了银子,打开了局面后,招多少还不由我!
“恩师,大家都说您会相人识人,门生想请您传授一点识别兵勇的办法。这次回去,好多挑选些有出息的官兵来。”
“相人识人,奥妙甚多,复杂得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有些还不能言传只能意会,关键在相者识者的阅历。我曾经编过几句口诀,念给你听听。”曾国藩微笑着说,“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
李鸿章轻轻地背诵了一遍,说:“这几句口诀简明扼要,只是门生愚陋,觉得空泛了些,好比说真假看嘴唇,究竟什么样的嘴唇是真,什么样的嘴唇是假呢?”
曾国藩大笑起来:“这就难说了。方才我讲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指的这些,要靠自己去揣摩。东坡说世上有许多事,只可了于心,不可达于笔,这相人识人一事最是如此。不过,你问的是识别兵勇,这是相人术中最简单的,我就跟你细说几句吧!”曾国藩捋着已变花白的长胡须,正色道,“第一看五官。以双目神不外散,鼻梁直,嘴唇厚为最好。第二看皮肤。以肤色粗黑,双手茧多为最好。第三看说话。以木讷寡言为最好。主要是这三条,其他都是次要的。”
曾国藩的三条相勇标准,给李鸿章很大的启发。他恭恭敬敬地说:“门生一定按恩师所教的,挑选五千精壮淮军前来。”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记名御史,他和哥哥瀚章又在外面做官,故李家在庐州颇著威望,加以鹤章、昭庆这几年在家办团练,与其他团练首领交往很多,当李鸿章振臂一呼时,便应者云集,没有几天,应招的乡勇就达到五六万。李鸿章不敢违背老师的意志,按照那三条相勇标准,从中精选了五千人,组建成十营,由李家多年的好友张树声、张树珊、张树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传两兄弟及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鹤章、昭庆十人为营官,依次命名为树字一营二营三营、盛字一营二营、铭字营、鼎字营、庆字营、鹤字营、昭字营。二十天后,李鸿章便带着五千淮军齐齐整整地开进了安庆,在金保门外操兵场上,接受了两江总督的检阅。
曾国藩见五千勇丁绝大部分粗壮结实,颇为满意;但十个营官,仅潘鼎新为举人出身、鹤章昭庆出自读书人世家,其他七人或为盐枭,或为马贩子,或为无业游民,或为乡间土霸王,中有两三人竟然一字不识,曾国藩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