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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且两眼忧郁乏神。当时不能多想,现在回忆起来,他心里冒出一股冷意:这绝不是一个天纵睿智的圣贤之主,且很可能不得永年。他想起则天女皇卵翼下的几个天子均懦弱无能,国政一决于女主,最终弄得天下不安的历史教训,心中悲凉地叹息:大清王朝这条在风雨中侥幸免于倾覆的破船,今后将要被贪权而无才具的太后、孱弱而不谙世事的皇帝驶向何处呢?
元宵节后不久,曾国藩便来到了保定任所。
直隶最大的民事在永定河水患。二十多年前唐鉴送的《畿辅水利》起了作用,曾国藩按图索骥,对境内的主要山川作了一番实地查勘,严督河道清淤筑堤。又调长江水师总兵彭楚汉来直隶训练新兵。
夏初,曾纪泽奉母亲及全家来到保定。曾国藩见夫人两只眼睛变得昏蒙蒙的,大白天都几乎看不见东西,关切地问:“半年不见,你的眼睛如何坏得这样厉害?”
欧阳夫人流下泪来,抽抽泣泣地告诉丈夫:“纪静春间在湘潭病故了,这眼睛是哭她哭坏的。”
“大妹子她……”曾国藩惊得手中的书掉到地上。他怎能相信这事是真的,未满三十岁的女儿怎么能先于父母而走?他颓然坐着,心里满是内疚。对于女儿的早逝,做父亲的有责任。
纪静不满三岁时,便由父亲做主,许给翰林院编修湘潭袁芳瑛的长子袁秉桢。袁秉桢那年五岁,长得活泼可爱。刚进京不久的欧阳夫人正苦于京师没有亲戚,便也欣然答应。纪静二十一岁上完的婚,嫁过去后才知道,袁秉桢早已在家娶了妾,纪静哭得死去活来。未婚而先娶妾,这意味着袁家没有把他这个两江总督的姻亲放在眼里,曾国藩虽然愤怒,但也无法挽回。回门时,纪静高低不肯再去袁家了,欧阳夫人怜恤女儿,也不催她走。曾国藩知道后,一连几封家信写回去,催女儿回婆家,说讨妾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今后只要妾能知礼就行了,应速回婆家侍姑尽孝;还说每见世上有贪恋娘家富贵而忘其翁姑者,其后必无好处。纪静无奈,只得回湘潭。袁秉桢恼羞成怒,索性成天和妾在一起,把纪静冷落在一边。
后来,欧阳夫人见他们夫妇不和,心里着急,趁曾国藩在外与捻军打仗的时候,将女儿和女婿接到江宁城。谁知袁秉桢恶劣成性,不思悔改,以总督女婿的名义在江宁到处借钱骗钱,又嫖娼聚赌。为不受监督,又在外租房,不住督署内,甚至过年时也不进署向岳母拜年。曾国藩得知后,一封家书写来,将袁秉桢狠狠地训斥一顿,令巡捕将他赶出江宁,不再承认这个女婿。欧阳夫人对丈夫的决定没有意见,只是希望女儿不再走了,和她一起住江宁。对于这个要求,曾国藩坚决不同意。他要女儿遵循三从四德的古训,嫁夫则随夫,夫不好则规劝,规劝不过来也只得认命苦,哪有长住娘家的道理!硬是逼着女儿哭着离开江宁到湘潭袁家去住。纪静生性软弱,又加之以后袁秉桢有意虐待,可怜一个侯门之女,便这样活活地被袁家折磨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无人爱抚!
曾国藩想到这里,伤心地流下泪来,后悔那年不该逼女儿走,是自己横蛮地把女儿推到了绝路。为表示对女儿的忏悔,曾国藩当即作书给袁芳瑛,要他派人将外孙女送到保定来。外祖父要以加倍的慈爱,抚养失去母亲的小外孙,以弥补往昔的亏欠。
从这以后,曾国藩右目完全失明了,左目也仅剩微光,精力更衰弱,常常白日打瞌睡,脑子无缘无故地会突然出现一阵眩晕。江苏巡抚丁日昌得知后托人送来一样东西,专为治眼病的,名曰空青。是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石头,摇摇可听见里面的水响,取出里面的水来点眼睛,只要眼未全封闭均可复明。曾国藩和夫人每日用此水点目,却并不见效果。无奈,他上奏请假一个月,以便安心吃药养病。朝廷同意。就在这个时候,天津城里爆发了一场震惊中外的大事。
五火烧望海楼教堂
同治九年,天津府遇到多年未有的大旱。过年之后,天老爷就再未下过一滴雨雪,地里的庄稼瓜菜都被干得蔫蔫答答的。农民们累死累活,挑水抗旱,靠近河边的地方,还能够捞得四五成,缺水处只能捡得一二成,不少村庄几乎颗粒无收。本就贫困艰难的百姓,遭遇到这样的年景,日子过得更加悲惨。成千成万的人背井离乡,出外讨吃,许多人拥进了天津城。干旱使得物价腾涨,米珠薪桂,再加上饥民蜂拥,城内愈发人心嚣浮,到处都是骚乱不安,抢劫闹事斗殴死人每天都有发生。入夏以来,又奇热无比。一个古老的天津城,仿佛成了一座一触即爆的火药库。
海河北岸,从威远码头至柔遥码头,近几年来矗立了许多古怪的房子,它们都是洋人在这里兴建的,有俄国的,美国的,英国的,比利时的,其中尤以法国在狮子林桥旁边建造的天主教堂更为引人注目。这座教堂是去年建成的,法国人叫它圣母得胜堂,当地老百姓则叫它望海楼教堂。教堂有三层楼房,青砖木结构,前面配有三座塔楼,呈笔架形,内部并列庭柱两排,内窗券为尖顶拱形,嵌着组成几何图案的五彩玻璃,地面砌着瓷花砖。整个天津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栋这样华丽的建筑。旁边是教堂办的育婴堂,专门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离教堂不远处是法国领事馆。一年四季,法国教堂和育婴堂的大门都紧紧地关着,偶尔进出的几个人,则从小门通过,样子显得既神秘又鬼祟。除礼拜天可以听到从里面发出的唱诗声和祈祷声外,平素安静得出奇。天津百姓对这座阴森的教堂既恐惧又厌恶。往常,人们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远远地观望,不敢靠近。入夏以来天津城里流民骤增,到处都是闲得无聊的人群。听说洋人有钱,又爱施舍,便有不少人拥向这处洋人居住地,企望得到些意外的好处。
这天半夜,睡在威远码头河堤的静海农民冯瘸子被蚊子咬醒,加之肚子又饿,再也睡不着了。他掏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往烟锅里塞了一点老烟叶,又摸出两片火石敲着,抽起闷烟来。他今年三十出头了,小时害病无钱医治,弄得瘸了一条腿。体力差,干不了农活,便学了一门箍桶修桶的手艺勉强糊口。家贫也娶不起媳妇,至今单身一人。家乡闹旱灾,无人请他做手艺,他就来到天津城。冯瘸子为人正直,他并不想从洋人那里得到什么恩赐,他对洋人有一种说不出名目的本能的仇恨。他来到这里,是被表弟田老二拉的。田老二也住海河北岸,虽是庄稼人,却不务正业,一年到头靠贩一点骗一点偷一点过日子,今年二十五六岁了,也没有婆娘。田老二把表兄拉到教堂边,让表兄开开眼界,自己却有个小打算:兴许能碰巧了,从洋人那里弄点分外财。田老二有个朋友,姓王,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十八九岁了,却长得跟小孩子样,成天跟着别人瞎混,大家叫他小混混。这一个多月来跟着田老二混,田老二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田老二得到点好处,也分他一点。这时他们俩睡在冯瘸子旁边,呼噜打得山响。
忽然,冯瘸子发现育婴堂的大门开了,里面点着上百只小白蜡烛。借着烛光,可以看见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排用白布包裹着的物体。那物体长长短短不一,都在三至四尺之间,宽约一尺左右,每排约有十几件。一个洋牧师在这些白布包的物体面前走了一圈,右手在胸前画着十字。一会儿,走出三个人来,每人背一个白物体走出大门,把那白物体一件一件地往停在坪里的马车上扔。冯瘸子猛地一惊:育婴堂里住的是小孩子,这白布包的是不是小孩尸体呢?他忙推醒田老二和小混混,二人坐起,揉着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看了很久。
“不错,白布里包的是小孩。”田老二肯定地说。
“洋人要把这些小孩尸体运到哪里去?”小混混问。
“还不是运到义冢去。”田老二懒洋洋地答了一句,又重新躺下。
冯瘸子抽着烟,愤慨地说:“我早就听人说过,洋人把我们中国小孩子骗进育婴堂,再活活地把他们弄死,挖下他们的眼睛,剖开他们的胸膛,取出五脏六腑出来做药引子,这些小孩子肯定是被这些狗强盗弄死的。妈的,这些吃人肉的魔鬼!”
冯瘸子把烟锅狠狠地往石头上敲。小混混说:“冯大哥说的对,洋人半夜三更运尸,这中间一定有鬼!”
“算了吧,关你屌事,睡觉吧!”田老二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小混混又看了一会儿,也躺下睡着了。冯瘸子两眼死盯着前方。半个钟头后,全部白布包件都运到马车上,大门重新关闭,马车走了,一切又恢复原来的寂静。他心里默默记下了,那白布包一共有三十五件。
冯瘸子再也不能安睡了,他心里充满着对洋人火一般的仇恨。怎能容许他们如此宰割中国人?怎能容许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此胡作非为?他想明早一定要去府县衙门告一状。转眼又想:当官的都怕洋人,也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告也无用。他想起早两天结识的朋友刘矮子,据说是水火会的。水火会有好几百人,专打抱不平,为民除害,明天何不去告诉刘矮子呢!
第二天,冯瘸子对刘矮子揭露了育婴堂的秘密。刘矮子气得哇哇大叫:“这些狗日的洋鬼子,老子要踏平教堂,把他们全部杀光宰绝!走,咱们先去见徐大哥。”
徐大哥就是水火会的首领徐汉龙。徐汉龙祖籍天津,三代都是海河边的铁匠,人长得膀大腰粗,又从小跟父亲学了一身好武艺。父亲死后,他接替父亲成了水火会的头领。水火会是以海河边的贫苦手艺人、脚伕为主要成员的民间帮会,以互帮互助、济危扶困为宗旨。穷人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加之徐汉龙豪爽仗义,故水火会在天津深得人心,除脚伕、匠人外,不少人力车伕、小摊贩以及流落津门的年轻汉子也都加入水火会。今年来社会上哄传法国教堂拐骗小孩、挖眼剖心,徐汉龙和水火会的人听了大为愤怒,扬言官府若不管,水火会则要替百姓报仇了。
近几天,不断有妇女哭哭啼啼来找徐大哥,说她们的孩子丢了,八成是被教堂拐骗去了,向徐大哥磕头作揖,求他设法找找孩子。昨天几个百姓扭送一个名叫武兰珍的人来水火会,徐汉龙刚要亲自审讯,刘矮子带着冯瘸子进来了。
听完冯瘸子的控诉,徐汉龙这个血性汉子再也按捺不住了,高声叫道:“平日苦于没有罪证,昨夜的事就是最好的罪证。待我审了武兰珍,一同去见张知府。”
武兰珍被押上来了。此人约摸四十上下,又高又瘦,极像一根豆角。
“武兰珍,老子问你,你要从实招供!”徐汉龙粗大的巴掌往桌上猛力一击,对着武兰珍大吼。武兰珍吓得直打哆嗦。“武兰珍,你是哪里人?”
“我是天津人,家住杨柳青。”武兰珍脸色煞白。
“你在城里住了多少年,一向做的什么事?”
“我是今年开春才进城的。遭旱,地里没有收的,只得到城里来混口饭吃。没有别的事可做,熬点红薯糖卖。”
“武兰珍!”徐汉龙又起高腔,“你为什么要在红薯糖里放迷魂药,坑害小孩?”
武兰珍两条腿打起颤来,脸色白里泛青,本来就长得难看的五官,愈加显得丑陋。他待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开口。突然,双膝一跪,嚎啕大哭:“大龙头,我没有放迷魂药。我从实招供,我那制糖的红薯里有的发烂发霉了,小孩吃了,头晕拉肚子是有的,不过我没放迷魂药。我哪来的迷魂药呀!”
徐汉龙愤怒地望着他,骂道:“你这个该油炸火烧的汉奸鬼,都说你被洋人买通,放迷魂药在糖里,坑害小孩子。你还要为洋人掩盖罪行吗?老子警告你,你若老老实实交代,我免你一死;你若再这样赖下去,老子立刻乱棒打死你去喂狗!”
门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乱七八糟地高喊:“打死这个狗东西!”“没人心的汉奸鬼!”“该千刀万剐!”
武兰珍吓得瘫倒在地,胡乱地朝徐汉龙、又朝门外的人群磕头,叫道:“大龙头,三老四少,爷们哥们姑奶奶们,请饶命,饶命,我家里还有瞎了眼的八十岁老娘,有老婆孩子一大堆,饶了我这条小命吧!”磕了一阵子头后,又边哭边叫,“我招,我从实招供,是天主堂的人要我放迷药到糖里,小孩子吃了,就会自动投到育婴堂。”
门外的人一齐起哄,嚷道:“洋鬼子可恨,咱们宰了他!”
徐汉龙又问:“武兰珍,天主堂哪个给你的药?”
武兰珍摸着头,想了半天,说:“王三。”
“王三在哪里给你的?”
“在教堂左边铁门前给我的。”
门外又有人喊:“把王三